文/龔曙光

賞瓷記

去醴陵，或去景德鎮(zhèn)，有件事很尷尬：無論走到哪間工作室，一群人，彼此大師大師地叫，我怎么也開不了口。大師這一稱謂，我素慳吝，有王國維、魯迅、陳師曾、齊白石先生在前，再叫其他人，心里硌得慌。但人家所稱的大師，也不是自封的，比如工藝美術(shù)大師、陶瓷藝術(shù)大師，都有國家背書，說得上貨真價實。人家都叫某大師，只有我吞吞吐吐，叫某先生或某老師，顯得別扭、擰巴、硌牙硌腳。

初次見黃小玲時，更是，因為她太年輕，又是個語柔面羞的女子。那是在全國人大會上，我們團(tuán)有兩人被稱大師，一位是麓山寺的圣輝長老，年逾花甲，身披麻衫，手持佛珠，不問道行，樣貌已在了。黃小玲年僅不惑，見人說話，兩頰緋紅，一副怯生生少女樣，叫大師，不覺尊重，反有幾分玩笑意味。她拿了一份建議案找我，是關(guān)于如何做大醴陵陶瓷產(chǎn)業(yè)的，請我簽字。她得知我也有一份類似建議，便頓覺親近，有種找到了隊伍的歡喜。邀我會后一定去醴陵，去她工作室，去了，她幫我畫瓷。

不久我便真去了，不是找她，也沒畫瓷，而是同一位作家對談?，F(xiàn)場聽眾中，竟有三分之一，是做瓷畫瓷的，由此結(jié)識了一眾瓷業(yè)大佬和大師。問及小玲，才知她是省陶瓷協(xié)會副會長，外出開會了。文人多嫉妒，藝人亦然，沒想到，大佬大師們都說她的好，說她把醴陵陶瓷的事，當(dāng)了自己的事，甚至犧牲了自己的事。

其后我常去醴陵，為陶瓷業(yè)的復(fù)興鼓呼。她得知，便會邀去工作室小聚。她的工作室，很大，是展陳與繪制一體的那種。她的瓷，有一種女性特有的色彩敏感，所繪花卉明艷而細(xì)膩，構(gòu)圖又大開大合，有一種剛?cè)岵?jì)的大氣感，不落女性畫家纖巧精致的窠臼。尤其所繪的瓷板，大的有十多平米，色彩飽和，氣韻靈動，看上去花如飛瀑，色若彤云，是一種蓬勃激昂的生命意境。

小玲早年是學(xué)分水的，通俗講，就是為勾好線的瓷坯敷色，這是釉下五彩的絕活。草青、海碧、艷黑、瑪瑙紅和褚色等醴瓷特有的顏料，要畫師們一筆一筆敷上去。所謂五彩，彩就彩在這里。色彩均勻、飽和、鮮亮是手藝，漸變、靈動、生趣則靠藝術(shù)天分。一個陶瓷藝術(shù)大師，其成長歷程，就是去匠氣而存匠心的錘煉歷程。小玲的這一過程，完成得很早。

一回，我們開會所住的京西賓館，大廳里聚了好些人，且都是大領(lǐng)導(dǎo)。我過去一看，大家正圍著一塊巨大的瓷板屏風(fēng)照相，其上是小玲所繪的一幅紅梅。紅梅是國畫的傳統(tǒng)題材，大家名作無數(shù)，而小玲這幅，除了梅枝剛勁虬扎中含孕了幾分柔韌婉約，梅花灼灼如火，奔放熱烈得幾近逼人，譬如一個赤誠、決絕、孤高而婉麗的絕美女子！一掃傳統(tǒng)梅畫的匠氣、迂氣、酸氣、粉氣和執(zhí)拗氣，真正的質(zhì)本高潔，氣韻靈動，美自天成。

大抵就是因為這塊屏風(fēng)，人民大會堂湖南廳重裝，便請她來畫其中的瓷板。我看過那些剛出爐的成品，的確洪鐘大雅與綽約多姿兼具，彰顯了醴陵瓷獨特的五彩之美。

瓷器是分在朝在野的，官窯與民窯，無論分野是否合理，已經(jīng)牢不可破。毛瓷已將日用瓷送進(jìn)中南海，如今小玲又將藝術(shù)瓷嵌在了大會堂，算是徹底坐實了醴陵瓷當(dāng)代官窯的身份。

即使這樣，見了小玲，面對面喊大師，我還是別扭、擰巴、心里硌得慌……

醉瓷記

每回去醴陵，吃飯喝茶，必來陪我的，是劉勁松。但凡上酒，他都會給我斟滿，一杯一杯地勸。他是愛酒的，喝到位了，便往工作室跑，拿起瓷坯便畫，并不需要特別構(gòu)思。李白斗酒詩百篇，他似乎是斗酒畫十幅，也屬喝了酒，下筆便有神的主。

勁松與陶瓷界許多畫徒出身的不一樣，他是科班生，正經(jīng)八百師大美術(shù)學(xué)院學(xué)了四年。之后回老家，再拜師畫瓷。算起來，我倆是校友，只是不同專業(yè)。

頭回見他，就在酒桌上。我說不喝酒，他照樣拿了杯子倒，撇開嘴憨憨一笑：不喝酒，怎么寫文章？那日我便喝多了，暈暈乎乎的，被他扯到了工作室。遞了我一支煙，他便挑了一個瓷坯開畫。先是刷刷幾筆，畫了兩尾鱖魚，用墨濃重，形態(tài)舒展，尤其神情纏綿，似有卿卿情話，從畫中飄出。勁松收筆，便讓我來題款，或許憑了酒興，我揮筆便寫：岸上夫妻，不如水中游魚也！勁松又挑了一個瓷坯，這次畫的是山水，近樹遠(yuǎn)山，氣勢磅礴，有一種千里河山，以一瓶出之的豪邁。畫畢，再命我題款，我便豎著寫了“豈僅瓶上江山”六個字。勁松連連叫好，說是不但點了題，而且提升了境界。得意時，我單手抓住瓶口一提，結(jié)果瓶口碎下一塊，沮喪之極，順手想把瓶坯摔了。勁松當(dāng)即阻攔，說意外破損器型，或為精品！于是用顏料將瓶口與壞損處涂了，色彩與畫面相呼應(yīng)。燒結(jié)出爐，果然瓶型獨特，其殘損處，與畫意契合，有一種得之天然的孤絕感。

再聚，依例是喝得頭重腳輕，依例是踉踉蹌蹌到畫室畫瓷。勁松這回畫的是工筆，這頗令我意外。我知道，勁松雖畫風(fēng)多變，長的還是工筆，但酒到八九分，還敢畫工筆，真是藝高人膽大！他在瓶口下三分的位置，沾著瑪瑙紅，一筆一劃慢慢勾，竟是一只紅蜻蜓，那翅膀上的紋理，纖毫畢現(xiàn)，仿佛已被陽光照透，蜻蜓像是在瓶上棲久了，立馬要振翅飛出去。勁松心里的構(gòu)圖，許是兩只，抑或是一群，正準(zhǔn)備下筆接著畫，被我斷然制止。他睜大兩眼望著我，頗愕然，我說不畫了，只需在下面題個款，字要?。禾煊卸啻螅w過便知！勁松題畢，旋轉(zhuǎn)著瓷坯端詳半晌，然后一咬牙，說這個瓶子，我不給你了，下次給你另畫一個！

我知道，勁松酒醉心明，舍不得出手的東西，真醉了，也會死命捂在懷里。

換瓷記

秋閑無聊，遂亂翻朋友圈。乃見黃龍名字下，有九宮格推出，皆為所繪所燒之新瓷。逐一品賞，有一畫缸，頗入眼。即問：可購否？良久未見復(fù)。及午夜，乃復(fù)：已為某書記訂。旋即撤回。再復(fù)：此缸已上展會。自忖，此二信息，其意一也：不舍割愛，或是與我無緣。

近年常跑醴陵，得交一眾大師小師，黃龍為其中之一。畫瓷之人，常在藝術(shù)氣中，藏匿幾分江湖氣，而黃龍，或因年輕，卻有好些書卷氣。無論其字其畫，還是交際談吐，皆持幾分顯見的清高。論畫，必推宋初的李成；論字，必稱漢末的鐘繇；偶一品茶聊天，則必談書畫陶瓷史上冷僻掌故，每每問得我兩眼發(fā)直。如此情景，雖尷尬，然其書生氣度，頗悅我心。每聚其畫室，不畫畫，不贈瓷，哪怕是一杯一盞。此則未必特別輕慢于人，性情耳。

某一日，我去會他，他竟邀了城里幾位民樂師，弄了一場堂會，可見其待人的有心。是夜皓月當(dāng)空，其塤幽怨，其簫悲遠(yuǎn)，還真令我生出幾分思古幽情。自此，再看其人其畫，便有了些別樣眼光。

月余，黃龍有信，稱展會已撤，畫缸可賣。價格，給點生活費即可。其所言生活費為多少，實在難以猜度，便復(fù)：價你出，買與不買，我定。估計他亦不知如何出價，稍后另出一策：以缸換一小文，可否？以瓷換文，倒也在情在理，算是彼此尊重手藝。

次日黃龍將畫缸送來。細(xì)審之：高40，直徑46，通體潔白瑩潤，宋風(fēng)山水環(huán)之。其色，既非景瓷常見之青花，亦非醴瓷常見之五彩，為煙薰單色，即褚色，若沙若土，濃淡天然。畫面飄逸，山水淡遠(yuǎn)，而樹木則枯寒虬勁。幾無瓷畫習(xí)見的匠氣，確為難遇之雅瓷。難怪其猶豫再三，不忍出手。

淘字淘畫淘瓷之人，大多有幾分無賴。我見此缸，亦如此。遂不復(fù)問其舍與不舍，悔與不悔，即刻收藏于室。當(dāng)然，既為瓷文互換，此諾必踐，乃撰此文，以記之。

2023年10月8日

于抱樸廬息壤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