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燾與李元度的“神仙友誼”

喻奇駒     2023-12-01 10:46:38

△郭嵩燾

文/喻奇駒

在郭嵩燾的“朋友圈”中,李元度無疑可以劃為“親密級”。他們既是兒女親家,又是曾幕幕友,在晚清湘軍圈子中,均為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可以稱之為政治盟友,文學(xué)摯友,靈魂密友。

李珣是李元度與第三任妻子吳姬所生,在六位女兒中排行第五,她遵父命嫁給了郭焯瑩為妻。郭焯瑩,是郭嵩燾的次子,乳名鹽生,人稱“郭十”,師從王先謙,其文不輸其父?!半m有學(xué)養(yǎng),但賦性灑落,不事家業(yè)生產(chǎn)”,“頗有一些破落戶飄零子弟的味道”。當(dāng)初婿選東床之時,李元度并不知道此子放浪,被稱為晚清、民國地方上的奇葩。盡管如此,并未影響郭、李兩家的關(guān)系。

在湘軍同好中,這種圈層內(nèi)聯(lián)姻并不鮮見。郭嵩燾與左宗棠是親家,左又是曾國藩的親家;曾國藩與郭嵩燾、李元度、李續(xù)宜、羅澤南是親家;郭嵩燾與李元度是親家,李元度又與沈葆楨、江忠源等聯(lián)姻。如此,“湘軍就是以師生、同鄉(xiāng)、同學(xué)、鄰里、姻親等聯(lián)系起來的軍隊,帶有很濃郁的私人武裝色彩?!?/span>

湘軍東征,幕僚專辦軍務(wù),兼理糧臺。咸豐末,將帥實授疆吏,幕府?dāng)U管政務(wù)。郭嵩燾與李元度均是曾國藩幕府中的幕友。

郭嵩燾,字伯琛,號筠仙,十七歲入縣學(xué),后就讀于岳麓書院。道光十七年(1837)舉人。教書十年。入兩江總督裕謙軍幕,籌劃抗英戰(zhàn)爭。二十七年(1847)成進士,授庶吉士。丁憂回籍。咸豐二年(1852),郭嵩燾促曾國藩出山辦團練,為湘軍創(chuàng)建人之一。是年臘月,自京返鄉(xiāng)的李元度來到長沙,上兵事數(shù)千言于曾國藩而自隱其名,曾閱后大為激賞,求其人不可得。旋揣度系李元度所為,故見面時笑曰:“是非李君莫辯矣?!彼炝魠④?,李元度自是入曾國藩幕,與郭嵩燾等幕友相隨曾帥水陸東征。弟弟郭崑燾在湖南首倡厘捐,并出任湖南厘金總局總管一職,成為湘軍出征東南各省的財政支柱。在經(jīng)年征戰(zhàn)中,李元度與郭氏三兄弟結(jié)下了深厚友情。

咸豐六年(1856),郭嵩燾得到江西巡撫張芾保奏,被實授翰林。八年(1858)到京供職,入南書房。九年(1859)郭嵩燾奉命隨僧王赴天津辦理海防。李元度在江西建昌軍中思念舊友,賦詩專頌郭嵩燾為“文昌紫微星”,勉勵他:“莫向紅塵愁小謫,且回殘劫拯生靈?!蓖瑫r,亦寄詩于郭崑燾,贊其“軍儲苦費持籌力,衡鹿舟鮫未患貧”。頌其援兵助餉,支撐起東南半壁江山。

回京后的郭嵩燾時刻關(guān)注李元度的動向,當(dāng)看到胡林翼保奏李元度的奏折中,稱其“堪勝督撫藩臬”時,非常高興,連忙把這種喜悅記在日記中。不久,剛授溫處兵備道的李元度,被曾國藩急調(diào)至徽州?!皩巼粐?,滌帥催季高、次青兩軍甚急?!惫誀c“聞此為惘然竟日”。豈料,兩個月后,徽、寧兩城并失,“滌公祁門一軍頗危殆,如何?李次青實非帶勇之才,叢山關(guān)一失機,而皖南事不復(fù)可為”?;罩菀灰?,被朝廷追責(zé)的李元度長嘆歸鄉(xiāng)時,郭嵩燾及時給予撫慰和支持。

郭嵩燾在署理廣東巡撫四年后,因處理潮州事件,受兩廣總督瑞麟嫉劾、左宗棠妒忌而罷官回籍,在長沙城南書院講學(xué)。此時的李元度因曾國藩、李鴻章等人力薦,得特詔起用,奉命帥師援黔平苗亂。他軍中夜坐,惓念平生師友,又賦詩撫慰郭嵩燾:“郭泰稱有道,韜鈐本儒素。禁中出頗牧,豈復(fù)老章句?同調(diào)恣抨擊,邈矣黃鵠舉。輿謳遍海南,歸續(xù)遂初賦?!蓖瑯咏o予困境中的老友以寬慰、支持,其深情厚誼,躍然紙上。

郭、李二人在仕途上幾起幾落,都經(jīng)歷過驚濤駭浪,人情冷暖,生死存亡系于一線,屬于超級不得志者、失敗者?!笆澜杂麣⒋喂?,一波未平一波揚。為雨為云手翻覆,倏臧倏否口雌黃。謗牘何傷馬新息,黨人空學(xué)牛奇章。仰天大笑掉頭去,黃鵠舉矣青霄長?!贝嗽娛抢钤热松涟禃r刻,因徽州失守等追責(zé)罷官,險遭流放之時寫的,可見當(dāng)初眾叛親離、求告無門的慘狀?!鞍谅桡疾皇д妫┾爬蠎B(tài)托傳神。流傳百代千齡后,定識人間有此人。世人欲殺定為才,迂拙頻遭反噬來。學(xué)問半通官半顯,一生懷抱幾曾開?”(郭嵩燾《戲書小像》)詩中點到他出使英倫回國后遭遇“阮生窮途”被指罵為天地不容、萬惡不赦的叛徒、名教罪人、內(nèi)奸之事。備受冷遇和不公正對待的郭嵩燾不服氣地宣示“流傳百代千齡后,定識人間有此人”,以此自況。這種曠世孤獨,只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李元度,才能深刻地體味出其中的況味。遭際相同,素性差不多,又惺惺相惜。因此,郭、李的友誼有一種天然的黏合度,能夠永續(xù)長久。

△李元度

同治九年(1870),郭嵩燾定居長沙,賦閑八載,他政治上不得志,家庭也屢遭變故,連喪六位親人,其中包括他最疼愛的長子郭剛基、繼夫人鄒氏和八女。他強打精神,開始修撰《湘陰縣圖志》。同時,率兵援黔凱旋歸鄉(xiāng)的李元度,也成為《平江縣志》的主筆。

同治七年(1868)三月,湖南巡撫劉崐請郭嵩燾主持修撰《湖南通志》,他首先邀請了李元度、羅汝懷、吳敏樹等湘中文史界大佬參加。在章程擬定上,郭與曾國荃產(chǎn)生了分歧、嫌隙,但攤子還是按計劃順利鋪開了,郭、李遂開始了省志的寫官之役。

其間,郭嵩燾還著述了許多其他作品,李元度同樣如此。李往返南岳五載,除與同志修復(fù)南岳若干被火毀的廟殿,還修撰了一部《南岳志》。郭嵩燾欣然為之賦序,稱其“體大而物博,例嚴(yán)而辭雅,衡山扶與磅礴,蓄積以有待者,至是盡泄其奇”“為南岳諸志之上品”。在兩位文史大家和眾寫官的竭力操刀下,前后歷時十八年,三百一十五卷本的《湖南通志》終成刊刻。為了這樁“名山大業(yè)”,他們老屋燈寒,翻鉆故紙,艱辛備嘗,可以用“拼命三郎”來形容之。在方志局,郭嵩燾“與吳南屏舍人論羅水出巴陵”“與李次青論吳有漢昌郡無吳昌郡”,李元度也就通志體例,與郭燾嵩進行了深入的探討。他們就諸多學(xué)術(shù)問題各抒己見,在史海中探求真相,治學(xué)嚴(yán)謹(jǐn),惟真惟慎,堪為后輩榜樣。

在鄉(xiāng)當(dāng)寓公的歲月里,郭、李以及在湘的文朋詩友,時常雅集,長沙城的絜園、定王臺、曾太傅祠、碧浪湖,都留下他們的翰墨馀香,回蕩著大醉豪吟的美妙詩章,這是何其美好的時光?!靶φZ詎相溫,寸步千函轘。且復(fù)歡此飲,萬慮叢刊刪。”(郭嵩燾《絜園展褉分韻得“山”字》)。郭嵩燾也受邀做客李元度的超園,游歷《黃金洞》等,都賦有詩章。“為報南鄰詩老在,愿邀詩句到柴門”。郭嵩燾時常大開柴門,翹首以盼老友們的到來。他漫游屈子祠,吟哦著李元度留在祠內(nèi)的楹聯(lián),以一首《謁屈公祠有懷李次青》,聊表思念之情。李元度滿花甲時,因母在不稱老,“卻鄉(xiāng)人祝禱之詞”,而欣然接受了郭嵩燾寫的《李次青六十壽序》。光緒八年(1882)春,終生不仕不隱的郭崑燾花甲壽慶,李元度亦獻上《郭意誠京卿六十壽序》致賀。不料,同年金秋十月郭崑燾辭別人寰無疾而終。

郭嵩燾是清朝精通洋務(wù)的“知洋派”,外交家,也是清醒看世界的先行者和啟蒙思想家。光緒六年(1880)七月,朝廷以兵部侍郎候補,充出使英國首任公使。四年(1878)兼法國公使。五年(1879)他受副使傾軋,病辭回國。仍主講長沙城南書院,開思賢講舍。

光緒九年(1883),越南與法國簽法越新約,法國保護越南,中越邊境沖突。老將彭玉麟(雪帥)奉詔往廣東會辦海防,應(yīng)彭玉麟之邀,李元度赴粵、閩協(xié)辦防務(wù),力主堵塞虎門??冢⑻幚砻癖姺贇趁嫜笮械募蛛y題。老將出馬,一個頂倆??膳c法國人打交道,畢竟不是他們的強項,怎么拿捏更合適?頗為燒腦。彭、李分別函咨郭嵩燾,怎么辦才好?

郭嵩燾對雪帥說,洋患已成,圣人生于今日,亦無能攘而去之。其機要全在應(yīng)付得當(dāng)。誠得其要,可保數(shù)百年無事,否則其禍立見。雪帥與法國既求決一戰(zhàn),就必須知己知彼,不能憤然傾天下以圖一逞。他說,一要斂兵保勝以固滇南門戶;二要固守滇粵邊界,包括虎口要塞,嚴(yán)守瓊州、臺灣以防意外;三要揀練精兵以濟實用。但他話鋒一轉(zhuǎn),西洋用兵,其終皆索賠兵費、通商而止。因此在交涉過程中,滿足其要求便是。“郭嵩燾這種反對閉關(guān)絕市,主張對外開放的思想,在今天看來是十分合理的,也是進步的,可在當(dāng)時長期處于自我封閉狀態(tài)的封建士大夫看來,開放對外口岸,讓洋人自由出入,則是決不能容忍的奇恥大辱。”(匡亞明語)郭嵩燾此論,不為時人理解,冒著很大的風(fēng)險。

在《復(fù)李次青》書函中,郭嵩燾又強調(diào)了以上觀點。對雪帥摒絕洋人,不與一見,他國從中調(diào)處斡旋也一律拒之一事頗有微詞。認(rèn)為對外應(yīng)持圣人之理,寬之以情,隆之以禮,在關(guān)乎國家榮辱的大是大非上,不可“氣太盛,語太輕,要熟慮而深計之”。李元度是主戰(zhàn)派,郭嵩燾在致李鴻章信中對他有過批評:“海軍之設(shè),恪靖(指左宗棠)發(fā)其端,李次青(元度)實助成之。觀其立言之旨,徒欲見威于敵,魏相所謂驕兵也。”驕兵,實指其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力量,犯了兵家大忌。

第二年,曾國荃取代左宗棠調(diào)署兩江總督后,中法戰(zhàn)爭爆發(fā),北寧被陷,淮軍潰敗,后馮子才大破法軍于諒山,扭轉(zhuǎn)了頹勢;臺防在劉銘傳頑強抵抗下獲勝,駐防福建的中國海軍卻迎來了一個最黑暗、最屈辱的日子,馬尾炮臺、福州船廠被毀,中國海軍幾乎全軍覆沒……中方鎮(zhèn)南關(guān)是勝利了,但中法卻簽訂了頗受爭議的天津越法條約,越、柬、老三宗主國權(quán)屬地位移交給了法國,法國反而得到諸多好處。這個自傷行為,激起了左、彭、李、郭等人的強烈不滿,“法人不勝而勝,中國不敗而敗”,也成了世界笑柄。

這一年,左宗棠卒于福州軍次。兩年后,李元度卒于貴州布政使任上。六年后,郭嵩燾卒于湘陰。

摘自《岳陽日報》

責(zé)編:羅嘉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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