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剛強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杜甫，中國最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老病孤舟行走江湖的杰出使者。他從何而來？為何而來？湖南清絕地，萬古一長嗟！恰是老杜的詩章，為瀟湘勝景描繪了欣欣向榮的萬丈光芒。無杜甫，不湖湘！讓我們追風逐波，跟隨杜甫游洞庭。

唐大歷三年（768年）正月，杜甫登舟出峽東下，三月抵達江陵，開始他實地考察的荊楚之旅。是年秋，離開江陵，憩息公安數(shù)月。暮冬，他舟楫曉發(fā)南下岳州。少陵野老從此一葉孤舟，漂泊湖湘，五年（770年）冬天的風疾之中，他生命的終點停泊在潭岳之間。

東方曉白，啟明星依然閃耀，鄰舍雞鳴，野外哭啼，江北巡城梆響由三更復敲黎明。他從長江來，或說從荊楚而來。杜甫始發(fā)荊楚圣地，直奔洞庭湖。他在《曉發(fā)公安數(shù)月憩息此縣》詩中表達當時的心情：

北城擊柝復欲罷，東方明星亦不遲。

鄰雞野哭如昨日，物色生態(tài)能幾時。

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遠適無前期。

此門轉眄已陳跡，藥餌扶吾隨所之。

萬里長江，險在荊江。長江干流自枝城至城陵磯江段，屬古荊州境域，它因荊山而名，俗稱荊江。春秋戰(zhàn)國時期屬楚，荊楚文化發(fā)祥地。楚文王遷都于郢，楚國定都長達四百余年，一直管轄到南岳衡山。秦屬南郡，定治江陵。唐代，荊州改為江陵府。又以洞庭湖為界，在衡陽設立湖南觀察使，中國行政區(qū)劃從此有了“湖南”之名。

公安古城踞守長江天塹，東聯(lián)漢滬，西接巴蜀，南控湘粵，北通陜豫，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春秋時期屬楚國境域，戰(zhàn)國時期屬楚黔中地。秦昭襄王三十年（前277年），屬秦黔中郡地。西漢高祖六年（前201年）改黔中郡為武陵郡，置孱陸縣，故城在今公安縣南。建安十四年（209年），劉備領荊州牧，扎營油江口。劉備時任左將軍，人稱左公。他圖謀霸業(yè)，取“左公安營扎寨”之意，改孱陵為公安。建安二十四年（219年），吳國大將呂蒙領南郡太守，封孱陵侯，徙治公安城，華容縣境仍為東吳南郡孱陵縣地。

“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遠適無前期?！倍鸥π凶呓詈笕齻€冬季，就從此地算起。在他晚年創(chuàng)作的百余首詩作中，始終保持他“史詩”般的行程軌跡?！耙皶鐓蚊蔂I，江深劉備城?！倍鸥Α豆部h懷古》，說的就是這段三國故事。

西晉太康元年（280年），杜預統(tǒng)領荊州，改南郡江南部分為南平郡，分孱陵縣置南安縣，此為華容建縣之始。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杜預克定江南，罷華容置之，謂之江安?！蹦铣紊蚣s《宋書·州郡志》：“安南，令，晉武帝分江安立?！彼彘_皇十八年（598年），改安南縣為華容縣，移屬巴陵郡。

杜預將軍還是著名經(jīng)學家，對荊州和南郡的山川、地形了如指掌。他在《春秋釋例·土地名》指出，南郡枝江縣西有云夢城，江夏安陸縣東南亦有云夢城?！澳峡とA容縣東南有巴丘湖，江南之云夢也?！睆牡乩硇螒B(tài)分析，石首、華容、安鄉(xiāng)沿線的“華容隆起帶”，它東起華容的墨山，向西接石首、華容邊界的桃花山，再向西接大王山、石華堰、高基廟、團山寺、鹿湖山、彭邱嶺等一大片丘陵臺地，再西接黃山頭、虎山和澧縣北面邊界的楊家垱、鹽井和界嶺等大山，這些山丘、臺地所構成的華容地壘，其北屬江漢平原，其南為洞庭湖平原。

張說《岳陽石門墨山二山相連有禪堂觀天下絕境》：“囷輪江上山，近在華容縣。常涉巴丘首，天晴遙可見?！眱珊皆捎诘靥庨L江中游，跨荊江段南北兩側的江湖水系息息相通，在自然與人類活動長期相互作用下，形成河網(wǎng)交織、湖蕩棋布、堤垸相連、物產富饒的魚米之鄉(xiāng)?！皟珊?、天下足?！碧圃娝卧~時代，正是洞庭湖的鼎盛時期。孟浩然《望洞庭湖贈張丞陽》：“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逼渲械囊粋€重要起因，自從華容縣劃歸巴陵郡管轄，人們逐漸將巴丘湖、洞庭湖直稱云夢澤。

杜甫自公安、石首必經(jīng)華容進入湖南境內，可惜，老杜詩篇中找不到“華容”二字。杜甫《夜聞觱篥》：

夜聞觱篥滄江上，衰年側耳情所向。

鄰舟一聽多感傷，塞曲三更欻悲壯。

積雪飛霜此夜寒，孤燈急管復風湍。

君知天地干戈滿，不見江湖行路難。

從積雪飛霜寒、江湖行路難不難看出，此詩正是暮冬赴湘的湖南之作。隋唐時代的江南水國已是洞庭湖區(qū)特指。夜聞觱篥滄江上，塞曲三更欻悲壯。夜泊碧江，側聞觱篥。這種羌胡管樂器本名篳篥，也稱管子，又名悲篥。積雪飛霜的急管風湍，就這樣悲壯地敲打著無眠孤燈。寒冬臘月老杜為何而來？他只為憑吊屈原而來。在趕往岳陽的路上，杜甫寫了一首《冬深》道出其心中的向往：

花葉隨天意，江溪共石根。

早霞隨類影，寒水各依痕。

易下楊朱淚，難招楚客魂。

風濤暮不穩(wěn)，舍棹宿誰門？

“易下楊朱淚，難招楚客魂?！睏钪?，戰(zhàn)國時期魏國人?！皸钪炱钡涔?，借亡羊而悲嘆世間多歧路?！奥仿湫捱h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眰ゴ蟮膼蹏髁x詩人屈原，就是從楚國郢都放絀江南水國，客居汨羅江畔，神游沅湘洞庭?！峨x騷·招魂》唱道：“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曩鈿w來，哀江南！”荊楚湖湘大地，至今保持招魂習俗。

“風濤暮不穩(wěn)，舍棹宿誰門?！倍钅汉?，風濤不穩(wěn)，杜甫一葉孤舟追早霞趕暮色，今日舍棹，更宿何門？歧途路窮，何其悲泣！古詩云：“風濤暮不止，幾日到瀟湘?！鼻∈菑墓旁娦乱庵胁浑y看出，杜甫抱定“幾日到瀟湘”的堅定意志。

華容因戰(zhàn)國時期楚靈王建章華臺、筑容城而得名，燕山運動形成的華容隆起帶夾踞“江陵以東、江漢之間”過渡帶。唐宋時期的華容縣，東北依長江，東南連洞庭，作為江湖交匯的湖南水界，我們完全有理由推斷，它是杜甫行走江湖的必經(jīng)之路。

明代繼續(xù)大規(guī)模圍墾造田，江北穴口盡堵，南岸留有太平、調弦二口與洞庭湖相通。清代沿襲“舍南救北”的治水方針，咸豐、同治年間藕池、松滋二口相繼潰決。清光緒《華容縣志》載：“自咸豐二年（1852年）藕池口潰，洶涌澎湃，一瀉千里，無垸不沖，無沖不成河，無河不分支?！币罁?jù)清光緒八年（1882年）華容縣圖，西北至湖北公安一百八十里，北至道人橋四十里湖北石首界，東北至湖北監(jiān)利界一百二十里，東至墨山界牌口四十五里巴陵界。正是荊江南岸松滋口、虎渡口（太平口）、藕池口和調弦口等四口潰決，形成了今日“四口分流、吞吐長江”的江湖關系，華容沱江、藕池河、華洪運河依然是長江連通洞庭湖的生命之河。

北風吹來萬里長江奔騰不息的濤聲，南雁捎來洞庭湖上云蒸霧騰的煙波。走進華容縣東山鎮(zhèn)，三郎堰、塔市驛、洪山頭把守江南邊陲，四十五里桃花山脈傲然突起，最高峰雷打巖海拔三百八十二點九米。三面環(huán)水，統(tǒng)攬江湖。徒步穿越黑黝黝的基巖殘丘，我們仿佛追趕定格于遠古洪荒的奇石怪獸。桃花山白果樹灣，白果樹的主干高達四十余米，圍五余米，依然枝繁葉茂?！敖侠蠘湎伞迸c華容建縣同歲，屈指數(shù)來，杜甫藥餌扶隨過境之時，此樹已是四百九十歲高齡的參天古木。又是一千二百余年，歲月的風霜似乎只是催發(fā)老樹新枝。如同樟松般紋理畢露的皮膚，一點兒也不粗糙，烏黑的皺痕與暗綠的青苔相互割切圍堵，滿身斑駁的樹皮泛出灰白色的鮮活光澤。折扇形的葉子本來就是時令的信使，秋枯冬落該歸藏于大地，待到春來夏至，綠油油水靈靈又密密地掛滿枝頭搖曳起清新的山風。我相信，這位老神仙是見過杜甫的。

華容縣南部禹山鎮(zhèn)，禹山主峰海拔一百一十多米，唐代建有禹廟，東側建有文昌閣。傳說杜甫登臨此山，留下詩作。杜甫《禹廟》詩曰：

禹廟空山里，秋風落日斜。

荒庭垂橘柚，古屋畫龍蛇。

云氣生虛壁，江聲走白沙。

早知乘四載，疏鑿控三巴。

此詩題目宋九家本就有下注“忠州作”。杜甫于永泰元年（765年）秋至忠州，存有“忠州三峽內，井邑聚云根”題記?！队韽R》“四載”“三巴”均指大禹鑿峽治水之功，前人早作定論：“此賦忠州禹廟也，移動他處不得?！比A容禹山、禹廟，應是借仗杜詩的附會。此事無妨。華容縣城曾建有杜公巷，修建一些紀念杜甫的景點倒是十分必要的。

不論華容，何以湖湘？

摘自《岳陽日報》

作者：潘剛強

責編：羅嘉凌

一審：羅嘉凌

二審：蘇露鋒

三審：黃柏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