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先學 新湖南客戶端 2024-02-21 11:49:29
作者:何先學
中秋節(jié)前,收到來自故鄉(xiāng)的快遞——一箱橘子。
這箱精色內(nèi)白的橘子,來自故鄉(xiāng)叔叔的橘園。它雖經(jīng)歷幾千里的車船勞頓,果皮依然光澤柔和,手感溫潤,指尖輕擠,本色的微苦酸甜頓時彌漫開來,一陣濃郁,一陣清新,全是屈子《橘頌》的雋永。
一枚橘子在手,我在天山腳下透過中秋月,分明看到了遠在湖南資興東江湖畔的故鄉(xiāng)——清江楓聯(lián)一個叫做高圳垅的山村。
那是一個色彩微妙、意境豐富的水墨畫般的山村,屋舍井然,炊煙裊裊;山娃嬉鬧,蛙鳴鳥唱。村民秉持祖訓,以土地仁厚的品行,流水自然的法則,與日月同行。東西兩條小溪哺育、潤澤著山村,沿小溪蜿蜒堤岸修建的高低錯落的豬欄牛圈或雜物房 ,蓋頂?shù)囊话闶巧紭淦せ蛉绨雮€括號的青瓦,它們豐富了山村水墨畫的層次和細節(jié)。兩條小溪在村前匯合后,它們一路前推后搡嬉鬧著把山里人對日月的理解和對土地的情懷帶到山下東江湖。祖先以及他們的后人隨山勢水形開墾的梯田,齊屋場向上層層疊疊直到油茶林腳下,向下則次第且錯落鋪下山底,線條跌宕起伏,曲折有韻。山村的祖祖輩輩就在這些梯田里種植水稻,水稻是村民唯一的生活資料。山村地少,便顯金貴,為倉廩充實,凡可落腳處,有水則蒔蔸禾,旱地便種窩紅薯。也在溪畔、田角或地頭偶見一兩株桃、梨或李,也沒人管,任其春華秋實,不指望它們有什么出息,更沒指望它們成為農(nóng)家過活的角子。未料,二十多年后,當初的“空寡”東西——水果——成了山村的主要產(chǎn)業(yè),而擔綱家家戶戶收入主角的,則是橘子!
在我十四歲離開故鄉(xiāng)之前,雖說走親戚在蛇形偷過棗子,在高灣偷過桃子,在峽峪和表弟偷柚子,但真沒偷過橘子。因為無論是我村,還是鄰村,甚至是當初在我看來是天下第一大村的峽峪,我都沒見過與柚子有著親戚關系的橘子樹——肯定有,但我真沒找到!某年中秋,爺爺從舊市買來一個四兩餅,一個柚子,還有幾個橘子?;加袊乐叵〉哪棠虒⑺膬娠炃谐善哐?,全家七口人一人一牙;奶奶又剝開柚子,她把柚子肉一牙一牙分給一家人吃。我對四兩餅和柚子當然很喜歡,但我對橘子最有興趣,這是十歲的我第一次見到它。在全家人各忙各的時候,我專心地把玩著橘子。扁圓的橘子在手上有種實在的沉重感,紅色的橘皮洇開著隱約的青綠。我用指頭在小心翼翼中用力擠捏,有看不見的汁水猝不及防噴我臉上,一種起初濃郁,但彌漫開后則清新無比的香味頓時讓我神清氣爽。我把橘子貼近鼻孔貪婪地嗅吸,如爺爺抽旱煙那樣,很快,一種來自遙遠神秘地方的暈眩讓我沉醉。即使我在1978年隨父去了新疆,戈壁漠風也沒能吹淡我對橘子的迷戀,以至于上世紀末新疆有了橘子賣,我經(jīng)常買一公斤一口氣吃完。
我隨父進疆落腳在一個叫做鐵米塔木的地方,位于準噶爾盆地西北邊緣。那是個煤礦,極目四野,是黝黑的戈壁石,是鐵銹色的石山,是稀疏生長著駱駝刺和梭梭柴的荒漠。從九月就急急慌慌到來的冬天,直到次年五月才拖沓著離開,近九個月的時間里,目光所及,無一絲綠意。在沒有現(xiàn)代物流的新疆,我們一年中只在六七八三個月可吃上韭菜、辣椒、圓茄子、西紅柿等種類有限的蔬菜,其余大部分時間只能吃儲藏在地窖里的蘿卜白菜,水果只有本地產(chǎn)的蘋果和西瓜。橘子,是少有人能想到的奢侈品,甚至還有很多人沒聽說過。到20世紀90年代,新疆有了橘子,大都來自川、贛、鄂,每買橘子,我都要問“是湖南橘子嗎”?賣家給我的答案當然是失望。我固執(zhí)地尋找湖南橘子,其實找的不是橘子,是鄉(xiāng)思。因此,在新疆見不到橘子的那些漫長歲月里,我愛上了屈子九章之《橘頌》,每每在寒風裹挾著沙石呼嘯著拍打窗戶,而我不能入眠的夜晚,我一邊撕心裂肺地想念著故鄉(xiāng)和親人,一邊拿出手抄的《橘頌》躲在被窩里輕聲吟詠: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在黑夜里也依然晶瑩的淚水中,我一遍一遍回味著僅有一次的橘瓣在舌齒間迸發(fā)出的酸甜,也在淚水中極力想象我沒見過的橘子樹的樣子!
我第一次見到橘子樹,比我第一次見到橘子晚了十五年!那年,我在長沙讀書,位于岳麓山下的校園正處于橘園中,我常于課余撥開虛掩的板門進園閑步。
橘園四周種著密密匝匝的薔薇或迎春花,起著籬笆的作用。濕漉漉紅泥質(zhì)地的小道和道旁的青苔,保留著雨的印象;沾粘又滑膩的小道縱橫于橘林,通向橘林深處四散的人家或橘林外的荷塘、水田和茶山;橘林人家紅磚墻,屋頂蓋著大片灰色或紅色的水泥瓦;藕煤或柴燃燒的煙味摻和著屋角豬欄散發(fā)的騷臭味,構(gòu)成了農(nóng)家的日子味道。而門前屋后的竹叢和幾蔸一葉才舒一葉生的芭蕉,又為橘林人家添了幾分雅致情調(diào) 。到春天,籬笆墻就是一圍花墻,單瓣或復瓣、粉紅或純白的薔薇花一簇簇開著,又有蜂蝶和小雀前來捧場,一圍花墻就現(xiàn)了鬧鬧的樣子,也是青春勃發(fā)的樣子?;▔拈賵@里是碎小但是簇擁而開的橘子花,五片花瓣的花朵,花瓣基部為白色,花蕊淺黃而纖細。清純、嫻靜的橘子花,飄散著清淡又沁潤肺腑的花香。落雨了,風來了,花瓣無序地灑落在紅泥小道上,也會沾人發(fā)上和身上。此時漫步于橘林,花雨和花香令人沉醉,又令人想象,尤其希望身邊有個她——她溫軟,她嫻靜;她裸露在藕色底子印有稀疏百合花圖案的無袖長裙外的小臂和象牙色長頸上,有柔軟的茸毫;她長發(fā)垂直,披散到腰,散發(fā)出令人神往的橘子花香;她和我在橘林的雨中,沐浴在橘林人家飄來的笛音里,頂一柄闊大的芭蕉葉一直走啊一直走……我在每個有閑的日子,帶著這樣的青春向往,在橘林和橘樹,和想象中的她,也和自己對話,直到放假回鄉(xiāng)。
第一次暑假回鄉(xiāng)是在1989年,碧波萬頃的東江湖迷了我回家的路,淹沒了我少年時期留在讀書路上踉踉蹌蹌的腳印。我坐錯了船,下錯了碼頭,等我穿過一個個種滿橘子的村莊,于天黑時才抵達我出生的小山村。山村老屋依然,梯田依然,水稻依然,叔叔嬸嬸和村里人沒誰說到橘子。等我說起長沙和我一路經(jīng)過的村莊種滿了橘子,叔叔們沉默了一會才猶豫地問我也是問他們自己:種橘子這種東西,我們還叫農(nóng)民嗎?我們,還有我們的豬吃什么?
叔叔嬸嬸和村民們帶著這些疑問和焦慮,不安地跨入新世紀。
1992年,我從長沙回到新疆十三年后,帶著兩歲的兒子回鄉(xiāng),家鄉(xiāng)依然是水田蛙跳,螢火橫飛的景致;又過三年到了2008年再回鄉(xiāng),當我在蛇形村靠岸下船,踩著泥濘的黃泥路艱難穿過蛇形村筑在山坡上層層疊疊的橘林,上山到了我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村莊雖然還是那幾排老屋,但眼前出現(xiàn)了一半稻花香,一半橘花香的新氣象;時光再過十三年后的2022年,我?guī)е炎x大學的兒子回鄉(xiāng)過年。從新區(qū)坐上堂弟棠棠來接我們的車一路馳過名字熟悉但面貌全新的村莊,又在山道緩慢行駛十幾分鐘,終在村口下車。站村口,如果不是老屋前溪邊那棵百年古樹依然翠綠,如果不是叔叔嬸嬸和村民用方言喚我乳名,我真懷疑眼前停著各式車輛、新樓棟棟的地方就是我夢里?;氐墓枢l(xiāng)!
回鄉(xiāng)次日,在二叔和小叔的引領下,我?guī)е鴥鹤佑巫咴诖迩按搴蟮拈倭?,仔細端詳我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一路上,叔叔他們東一句西一句的旁白和解說,再現(xiàn)了他們起初從稻花香里說豐年的傳統(tǒng)農(nóng)耕,艱難地轉(zhuǎn)為以橘子為主產(chǎn)的水果種植的懷疑、焦慮和擔憂的復雜心情。山風徐徐,澗水淙淙,仿佛在向我回放叔叔他們當年不安的長吁短嘆。然而,當叔叔和村里人放下犁耙,拿起鋤頭鐵锨種植橘子等果樹才短短十幾年光景,他們的生產(chǎn)和生活方式發(fā)生了顛覆性變化,生活質(zhì)量一步一步接近夢想。
——崎嶇狹窄又泥濘的山道不見了,眼前是蜿蜒綿亙但平整寬闊的水泥公路。
——老屋剩不多了,村莊規(guī)模擴張了近一倍,一棟棟鄉(xiāng)村別墅佇立在村口橘林里或馬路邊。我70多歲的二叔也住進了別墅,一應家電齊全。連村里過活最艱難的身有殘疾的愛國叔也住進了新房。二叔看出了我的疑問,告訴我,愛國叔如今享受低保,政府給他建了新屋。
——村邊小河以前每年遇洪則潰的石砌河堤,做成了混凝土護坡;踩上去吱吱嘎嘎痛苦呻吟,常有孩子跌落河底的簡易木橋,被混凝土澆筑的橋替代了。小叔說這是地方政府保護東江湖水源頭而實施的民生工程。
——以前家家戶戶過日子必不可少的挑水和砍柴的繁重家務沒了,清冽甘甜的山泉水直通灶頭;液化氣代替了燒柴,過去砍柴、燒炭造成的癩疤和傷痕的大山,如今竹林如海,林木蒼翠。
——豬圈牛欄消失了,空氣更加清新,也少了蚊蠅,但村里人天天都有鮮肉吃。流動超市定期進村,肩挑背扛大半輩子的叔叔們也享受到了送貨進屋的服務。村里沒了閑人,他們在做完果樹管理工作之余,拉班搭伙下山打工掙活錢去了。
——村里的下一代,用新知識和新思維做著上一輩人不敢想也不敢信的事。發(fā)抖音發(fā)朋友圈開直播,向外面的世界炫耀東江湖畔被大山收藏的仙境風光,并根據(jù)季節(jié),網(wǎng)售特產(chǎn)和水果……
從橘園回到老屋,本家嬸嬸和這家大嫂那家弟妹紛紛端來橘子給我和我兒子吃。眼前滿滿的一桌橘子,它們大小適中,色澤鮮艷,在我看來并無差別。隨便拿起一個,指尖輕輕一擠,濃郁的芳香牽引出我童年在家過中秋唯一一次吃橘子的情景,不禁熱淚盈眶??刂坪眯那?,我剝開橘子薄而光滑的皮,白色橘絡下,一瓣瓣緊圍著的瓢囊如月牙;透光看果肉呈現(xiàn)出蜂蜜般的色澤,酸酸甜甜的想象頓時讓我滿口生津。捏一瓣橘肉入口,只輕輕一咬,迸發(fā)出的濃郁橘香充盈口腔,隨后果汁四溢,有點黏,有點稠,潤喉甜心,藏著回味,藏著追憶。至此,我才知道我在新疆吃過的橘子,和故鄉(xiāng)這色澤鮮艷、橘香濃郁、甜酸適度、爽口化渣的橘子相比,差別竟然那么大!
這次回鄉(xiāng),兒子年后即返校,而我則住到了四月才回疆?;亟畷r,叔叔嬸嬸和村里鄉(xiāng)親送給我十幾箱橘子,我花了近三千元郵費寄到了新疆。親人們給我的每一個橘子我都不拒絕,不是我貪婪,而是我不能拒絕他們的真誠。
又是中秋,故鄉(xiāng)新熟的橘子寄到了。仔細打量眼前因完全達到綠色食品的要求,且多次獲得國家、省、市農(nóng)博會金獎、2008年北京農(nóng)交會獲銀獎,暢銷全國各地,并遠銷俄羅斯、東南亞等國而讓叔叔他們自豪的橘子。我雖分不清哪個是特早熟、椪柑、雜柑,哪個是冰糖橙、臍橙、夏橙……但我深知,每一個橘子的酸甜,都是故鄉(xiāng)親人的汗水摻和著故鄉(xiāng)水土,經(jīng)風雨和日月發(fā)酵而成;那白色橘絡清晰地記載了故鄉(xiāng)親人在橘園辛苦勞作的程序。手握橘子,聞著橘香,我的目光越過天山,穿過千年,眼前的橘子絕不僅僅是一種常見水果,從橘樹的一枝一葉,到一花一果,它都有著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
橘子的文化內(nèi)涵在嶺南文化中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橘同桔,見桔得吉,大吉大利;其金燦燦的外表,彰顯著“招財進寶,財源滾滾”的美好祝愿和憧憬,因此這一地區(qū)過年有“擺年橘”的傳統(tǒng)。橘子絕不僅是嶺南文化的重要元素,它在我國古代文化中,其內(nèi)涵更為深刻。屈原、晏子、張九齡、蘇軾、柳宗元等等歷史名家都鐘愛橘子,給我們留下很多關于橘的詩文。
屈原賦予橘遺世獨立、堅貞不渝、橫而不流、熱愛祖國等內(nèi)涵,使橘成為理想人格的化身。晏子的“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一說,其實是肯定了橘獨立不遷的特性。唐名相張九齡的《感遇·江南有丹橘》,贊頌橘即便在冬天也保持翠綠的本色,有“歲寒心”。這不單是言橘有耐寒品性,也是詩人自己傲霜斗雪的高潔忠貞的品質(zhì)的表白。為永州花蛇留名的柳宗元,在他被貶永州時寫下《南中榮橘柚》,整首詩處處化用《橘頌》典故,可以說是對《橘頌》的致敬之作。正是因為柳宗元對屈原人品和思想非常崇拜,他在屈原的精神感召下,才能在被貶永州的歲月里縱情山水,寫出膾炙人口《永州八記》。好吃荔枝,又做得一手好豬肉的蘇軾,他也很喜歡吃橘子。東坡先生吃一瓣橘子填一闋詞:菊暗荷枯一夜霜。新苞綠葉照林光。竹籬茅舍出青黃。香霧噀人驚半破,清泉流齒怯初嘗。吳姬三日手猶香。(《浣溪沙·詠橘》)他通過“菊暗荷枯一夜霜”與“新苞綠葉照林光”對比,毫不吝嗇地贊美橘子不畏嚴寒、堅貞高潔的品性。
與橘有關的詩句還有很多,而且今后還會有更多更好的關于橘的詩篇。在“ 人間天上一湖水,萬千景象在其中”的東江湖畔,包括我叔叔嬸嬸在內(nèi)的清江人,他們在為世界保護純凈浩瀚、朦朧縹緲,融山的娟秀、水的神韻于一體的宛若仙境的東江湖的同時,躬身在橘林中松土、除草、修剪、抹芽、蔬果、施肥、澆灌、殺蟲……用他們皮粗肉糙的雙手續(xù)寫著關于橘子、關于明天更美好的詩篇。在他們的詩篇中,依然會有屈子的精神,但肯定不會有《橘頌》暗藏的失望。
作品評語: 作者是一名身在遙遠的新疆游子,對家鄉(xiāng)一片深情,家鄉(xiāng)漫山遍野片片橘林,總時不時在腦海中閃過,思緒恰似那纏纏綿綿的東江水,特別是對清江柑橘的描寫生動,每字每句都充滿甜甜的意味,清香那般:“剝開橘子薄而光滑的皮,白色橘絡下,一瓣瓣緊圍的果囊如月牙,透光果肉呈現(xiàn)出蜂蜜的色澤,酸酸甜甜的感覺頓時讓我滿口生津。捏一瓣橘肉入口,輕輕一咬,迸發(fā)出的濃郁橘香充盈口腔,果汁四溢,有點黏,有點稠,潤喉甜口,藏著回味,藏著追憶……”字字句句,生動形象,多么誘人!
此文評委認為評二等獎 完全夠格。
責編:張勁佳
一審:張勁佳
二審:甄榮
三審:熊佳斌
來源:新湖南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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