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與長沙:醉里挑燈看劍

范亞湘     2024-02-26 16:29:18

辛棄疾畫像

文/范亞湘

2月24日元宵節(jié)這天,冷雨飄飛的長沙大街小巷張燈結(jié)彩,人們看煙花、賞燈會、猜燈謎、賦詩文、逛廟會、品元宵,年味十足,全城“燃”動。如此場景,讓人不禁想起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

1179年,辛棄疾履任長沙,不及兩年,他創(chuàng)立一支令敵聞風(fēng)喪膽的飛虎軍。他還在長沙開懷飲酒、寫詞,“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一時間,長沙書劍之氣飄然,壯懷激越……

元宵是團團圓圓的節(jié)日,在眾多寫元宵的詩詞中,最教人念念不忘的莫過于辛棄疾這首《青玉案·元夕》:“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span>

萬眾歡騰,“那人”在哪兒?人頭攢動,挨山塞海,令詞人癡癡地找尋千百回,“那人”像是憑空而失,蹤影了無。似沒有希望,黯然回首,不覺眼睛一亮,原來,孤高淡泊、超群拔俗的“那人”并未歸去,在半明半昧的街角獨自彳亍,似有所待!

“那人”是誰,為何自憐幽獨?莫非就是辛棄疾自己?詞人筆墨之細,文心之苦,吟之,誰不感惻、情瀾?

而今,長沙元宵之夜的歡樂氣氛足以濡染每一個角落,雖然辛棄疾那會兒的元夕早已隨風(fēng)而去,可詞人和他苦尋的“那人”,常會閃現(xiàn)在我們的腦海中,文文莫莫,若即若離。

要知道,辛棄疾曾在長沙過元宵節(jié)的,那是淳熙七年(1180年)的元宵節(jié),距今已844年了。其時,長沙民康物阜,急管繁弦,足以激發(fā)詞人怦然心動,靈光乍現(xiàn)。

考古發(fā)現(xiàn),長沙城垣始建于戰(zhàn)國,歷經(jīng)擴張,到宋朝最終定型,城池范圍南至今城南路、北抵今湘春路、東接今芙蓉路、西臨湘江。長沙城內(nèi)一改往昔這兒一棟、那兒一幢的零散分居,各類建筑鱗次櫛比,街連街,巷接巷,瓦肆、草市、茶坊、酒肆、園池、祠宇競相而筑,米商、鹽商、茶商,走街串巷……

北宋地理名著《元豐九域志》列舉了宋時全國20萬人口以上的城市6個,潭州(長沙)居其一,妥妥的宋朝“特大”城市。詩人張祁滯留長沙,見滿城煙火繁盛,鶯吟燕舞,不覺詩意遄飛,情難自禁吟曰:“晴日花爭發(fā),豐年酒易沽。長沙十萬戶,游女似京都。”

《青玉案·元夕》是否寫于長沙?歷代詩詞研究方家既不敢肯定,亦不敢否定。作為南宋豪放詞的典范,辛棄疾一生沒寫幾首清秀婉約之詞,《青玉案·元夕》是一首,還有一首則是《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寫在淳熙六年(1179年),詞人從湖北“漕移”潭州之時。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宋朝從建立到滅亡,幾乎都在與北方勢力進行武力對抗,先是抵對契丹族遼國,遼亡后就是抗擊滿族金兵,直到最后被蒙古族元軍覆滅。畏遼、畏金、畏元,重文輕武的宋朝始終缺乏與北方一戰(zhàn)之決心、耐力與意志。紹興十一年(1141年),“紹興和議”達成,御侮無策的南宋朝廷以放棄舊疆和對金國稱臣納貢之代價,釀成了在淮河、秦嶺以南偏安一隅的局面。辛棄疾出生時,家鄉(xiāng)濟南早已淪為“敵占區(qū)”,從小就目睹了金人對漢人的辱沒、蹂踐。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周身洋溢燕趙奇士俠義之氣的辛棄疾,抱著恢復(fù)山河的壯志毅然南渡,“歸正”南宋。

宋、金長期相持局面的出現(xiàn),使得南宋朝廷騰出手來,有暇顧及和預(yù)防“內(nèi)患”。其中,最為厲害的狠招便是,斷然不讓一地要員長駐久治,越有才干、能力,朝廷就越愛揣測、猜度。仿佛唯有采用高頻率的升降、調(diào)動地方官員這套把戲,才能阻遏一方勢力坐大,避免造成尾大不掉之勢?!按松砦瘋魃?,遷徙無定謀?!毕檀揪拍辏?273年),文天祥上任長沙提點荊湖南路刑獄,剛干了幾個月,就被委任知江西贛州。朝廷對待一直生活在自己統(tǒng)治之下的文天祥聊且如此,何況像辛棄疾這樣的“歸正”之人?

隆興元年(1163年),23歲的辛棄疾被任命為江陰簽判,開啟了仕宦生涯。似走不出怪圈,一直都在疲于奔命地轉(zhuǎn)圜。他先后出任過建康府通判、滁州知州、江西提刑、湖北轉(zhuǎn)運副使等職,之后,復(fù)折返江西提刑,再遷任湖北轉(zhuǎn)運副使,不過,這次拔擢兼任了荊湖北路安撫使,躋身威震一方的諸侯之列。正當(dāng)辛棄疾欲在湖北大展宏圖,誰料,一紙調(diào)令,即被移為湖南轉(zhuǎn)運副使。

“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這天,接替辛棄疾湖北官職的好友王正之在一處山亭擺下酒席為之作別餞行。推杯換盞,一別如雨。這個時刻,貌似雙方總得互道妙語連珠的美言才是,然而,把酒言歡,卻不知歡從何來?本來,前次從江西再次移到湖北分管運輸和錢糧,辛棄疾就因空有一身軍事謀略卻遠離疆場而深感失望,他曾在《論盜賊札子》里發(fā)牢騷說:“生平剛拙自信,年來不為眾人所容,恐言未脫口而禍不旋踵?!比缃?,反而移到離疆場更遠的湖南,且依然分管運輸和錢糧。欲補天穹,可恨無路請纓,現(xiàn)實與詞人收復(fù)失地的志愿越來越遠了,如亭外之山川,“落紅無數(shù)”,繁華漸次衰落。

悃愊無華的辛棄疾當(dāng)然不滿南宋依靠稱臣納貢而茍活,面對朝廷內(nèi)外的疑惑懼戰(zhàn)之聲,詞人曾滿懷激情獻上《美芹十論》《九議》等雄文,條陳戰(zhàn)守之策,力圖釋疑解惑,消除驚駭?!皡s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笨赡切﹪I心瀝血的杰作呈上去,似泥牛入海,不僅只能換著如何種樹的文字,還因暴露其主戰(zhàn)思想而導(dǎo)致無情打擊、彈壓。畏葸不前的朝廷之所以窮盡可能消磨辛棄疾等主戰(zhàn)派的意念,其目的就是不許主戰(zhàn)派抬頭,避免惹怒金國,企圖長久偷安!

“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痹~人渴望留住春天,怎奈春天默然無語?!伴e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遍e愁苦苦地折磨著人,不要去登樓遠眺,一輪沉落的夕陽正在催人斷腸的煙柳迷蒙之處……這首詞內(nèi)容熱烈,外表婉約,婉轉(zhuǎn)凄惻,柔中寓剛,“肝腸似火,色貌如花”。遷徙不定的辛棄疾看似柔腸寸斷,其實難平一腔熱血,特借此詞比興喻事,申抒胸中之郁悶。

剛到長沙,紅杏花開,霏霏春雨似愁思不斷,面對多情湘水,詞人抒寫了一首《滿江紅·暮春》:“可恨東君,把春去春來無跡。便過眼、等閑輸了,三分之一。晝永暖翻紅杏雨,風(fēng)晴扶起垂楊力。更天涯、芳草最關(guān)情,烘殘日。 湘浦岸,南塘驛。恨不盡,愁如織。算年年辜負,對他寒食。便恁歸來能幾許?風(fēng)流早已非疇昔。憑畫欄、一線數(shù)飛鴻,沉空碧?!?/span>

百花開罷,春將離去,時光轉(zhuǎn)瞬即逝,生命短暫。然而,紅杏雨、垂楊柳,以及遠方的芳草和夕陽余暉,是那么令人渴望。詞人似乎預(yù)感到,暮春的陽光下濺淌著淚水,花兒肆意在枝頭卻別,哪怕不舍,終是無奈挽留。無盡的怨恨,匯聚成無邊的愁苦,即令“風(fēng)流早已非疇昔”,可畫欄上一線飛鴻依然翱翔在藍天。

什么是直抒胸臆?“一線數(shù)飛鴻”就是!萬千心事,欲說還休,為有一縷芬芳來,辛棄疾又怎會更待乾罷?有了這首詞,注定他在長沙任上不會消沉。

宋時,湖南地區(qū)的農(nóng)民起義、武裝暴動不斷,岳飛曾兩度深入長沙平叛。唐朝末年,湖南、湖北成為茶葉的主產(chǎn)區(qū)。到了宋朝,兩湖地區(qū)的茶葉產(chǎn)業(yè)進一步發(fā)展,朝廷對茶葉實施壟斷性專賣,導(dǎo)致茶稅繁重,茶商被迫“橫刀揭斧,叫呼踴躍”,私自武裝販運茶葉,以期抵制朝廷的“榷茶”政策。辛棄疾被拔擢荊湖北路安撫使,就與平息一起茶商肇事有關(guān)。

淳熙二年(1175年)四月,湖北茶販?zhǔn)最I(lǐng)賴文政率領(lǐng)茶農(nóng)、茶商數(shù)百人聚義。六月,賴文政進入江西,朝廷抽派辛棄疾領(lǐng)兵鎮(zhèn)壓,茶商軍戰(zhàn)敗,賴文政遁逃,朝廷給辛棄疾加秘閣修撰。因湖南“茶盜”嘯聚,亟需平定,辛棄疾到長沙不久,就由湖南轉(zhuǎn)運副使改任知潭州兼湖南安撫使。唯有勇士才能馴服烈馬,“盜連起湖湘,棄疾悉討平之……帝詔獎諭之?!?/span>

辛棄疾沒有居功自傲,也沒有將刀劍對準(zhǔn)百姓。相反,他上奏曰:“欲望陛下深思致盜之由,講求弭盜之術(shù),無徒恃平盜之兵?!边@段時間,辛棄疾彈劾貪官、打擊豪強,動用官倉存糧招募民工,以工代賑,浚筑陂塘,增產(chǎn)糧食。同時,他還調(diào)運官糧,賑濟邵州(邵陽)、永州、郴州等地缺衣少食的百姓,并在郴州、桂陽等“蠻猺”地區(qū)創(chuàng)辦學(xué)校,煦濡、教化“峒民”……這些舉措,一度使湖南民生安頓,社會趨于穩(wěn)定。

遠離前線,治下靖晏,辛棄疾本可以過上地方官吏那種恬逸的生活,喝喝酒,填填詞,朝登紫陌,暮踐紅塵,有何不可?“家本秦人真將種”“少年橫槊氣憑陵”,一向以“將種”自命和少年“橫槊”的辛棄疾,怎能貪圖閑適、安逸?他仕履所及之地,不論時間長短,為官總有一番作為,治軍、治民皆聲譽顯赫、超卓。

一日,悶悶不樂的辛棄疾在“長沙道中”,見“壁上有婦人題字,若有恨者”,乃“用其意為賦”,寫下了《減字木蘭花》一詞:“盈盈淚眼,往日青樓天樣遠。秋月春花,輸與尋常姊妹家。 水村山驛,日暮行云無氣力。錦字偷裁,立盡西風(fēng)雁不來?!眿D人有“恨”,辛棄疾亦有“恨”,不過,辛棄疾的“恨”并非“輸與尋常姊妹家”,而是不能“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故土難收,沙場遙遠,辛棄疾的心頭悲涼如冰,傷徹透骨。即縱長年飲冰,可熱血難涼,馳騁疆場的那一天什么時候到來?辛棄疾又一次熱血賁張、沸騰,于是,借故湖南“與溪峒蠻獠接連,草竊間作……平居則奸民無所忌憚,緩急則卒伍不堪征行”,奏請朝廷,在潭州創(chuàng)置了一支飛虎軍。

這不是長沙歷史上創(chuàng)建的第一支軍隊。中平四年(187年),董卓專權(quán),荼毒百姓,天下共興義兵討伐,長沙太守孫堅領(lǐng)長沙之兵率先而至,重創(chuàng)董卓,唐朝詩人呂溫贊曰:“天下起兵討董卓,長沙子弟最先來。”辛棄疾洞知“長沙子弟”不矜不伐,忠驅(qū)義感,建立飛虎軍表面上是為了打擊盜賊和“蠻猺”,實則行遠自邇,臥薪嘗膽,意圖為收復(fù)北方儲備兵力,這從飛虎軍后來的軍制、裝備、紀(jì)律和作戰(zhàn)表現(xiàn)也可窺見端倪。

經(jīng)費、人馬、營地、訓(xùn)練……徒手創(chuàng)立一支軍隊,何其不易!再說,辛棄疾的行為實際上已觸犯了朝廷的最大忌諱,因地方軍隊有演變成為私人武裝的危險。故而,“時樞府有不樂之者,數(shù)沮撓之,棄疾行愈力,卒不能奪?!睘榱俗柚菇ㄜ?,宋孝宗甚至“降御前金字牌”,限期一月之內(nèi)“飛虎營柵成”,否則軍法處置?!笆掠锌蔀?,殺身不顧?!毙翖壖残腥魺o事地藏好“金字牌”,一邊果斷地調(diào)遣囚犯“以石贖罪”,一邊干練地將稅酒改為“榷酒”,增加財政收入用以填補興建營盤之缺。

這期間,長沙秋雨綿綿,飛虎軍營盤建設(shè)所需的20萬片瓦無法及時燒制。劉禹錫曾在《送周魯儒序》云:“瀟湘間無土山,無濁水,民乘是氣,往往清慧而文。”辛棄疾對“清慧而文”的長沙民風(fēng)了然于胸,見此,他深厲淺揭地動員百姓獻瓦,若在兩天內(nèi)每家送來20片瓦,當(dāng)場支付100文。一善染心,長沙百姓冒雨將瓦片湊齊,飛虎軍營盤如期落成。

飛虎軍營盤建在長沙何處?史書不見記載,亦難以考證。長沙人說,就在今天的營盤路一帶,殊不知,這里只是五代十國時楚王馬殷軍隊和明朝吉王府衛(wèi)隊駐扎的營壘。為什么長沙人更樂意相信營盤路就是當(dāng)年飛虎軍營盤所在地?這不僅是長沙人重情重義而為,也不僅是飛虎軍戰(zhàn)果輝煌所致,更多的,是辛棄疾的摩空氣節(jié)和沉雄豪放的詞風(fēng)感染了長沙人。飛虎軍營盤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辛棄疾和他的詞一直就鮮活在長沙人的心中,時光知味,歷久彌香。

淳熙七年暮春,辛棄疾送友人舟赴都城臨安(杭州),寫下了《賀新郎·柳暗清波路》:“柳暗清波路。送春歸、猛風(fēng)暴雨,一番新綠。千里瀟湘葡萄漲,人解扁舟欲去。又檣燕、留人相語。艇子飛來生塵步,唾花寒,唱我新番句。波似箭,催鳴櫓。 黃陵祠下山無數(shù)。聽湘娥、泠泠曲韻為誰情苦。行到東吳春已暮,正江闊,潮平穩(wěn)渡。望金雀、觚棱翔舞。前度劉郎今重到,問玄都、千樹花存否。愁為倩,么弦訴。”

詞人寫盡了湘江兩岸之春景,雨過水漲,綠柳拂岸,但筆鋒一轉(zhuǎn),借助湘妃鼓瑟淚灑斑竹、哭招舜帝之魂的傳說,喻指北方依在異族鐵蹄之下的慘痛。結(jié)韻一筆折回,憑仗唐朝詩人劉禹錫貶后回長安(西安),到玄都觀觀花題詩蔑視權(quán)貴的故事,表抒內(nèi)心的憂憤和期許,筆態(tài)恣肆,寄慨絕遠。詞中“么弦”即為琵琶、月琴第四弦,“泠泠曲韻為誰情苦”,證明早在南宋之時,長沙就有曲藝說唱演出,這極有可能就是“長沙彈詞”之前身。

在長沙,辛棄疾還寫了《木蘭花慢·席上送張仲固帥興元》等詞篇。席上送別,自然不能沒有酒。仿若文人都離不開酒,“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薄帮嫼ㄒ暟藰O,俗物都茫茫?!崩畎兹绱耍鸥θ绱??!耙磺略~酒一杯”,到了宋朝,蘇軾、陸游也一樣,就連小女子李清照亦是,“險韻詩成,扶頭酒醒”。辛棄疾也離不開酒,“萬事一杯酒,長嘆復(fù)長歌?!薄叭碎g路窄酒杯寬”……飲酒、填詞成了辛棄疾平生兩大快事,很難想象,沒有酒,他的詞又會是一番什么樣子?

“漢中開漢業(yè),問此地,是耶非?想劍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戰(zhàn)東歸……”相對其他文人而言,辛棄疾的身上除了酒還多了一把劍,渾身劍氣。余光中說,李白的酒,七分釀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嘯成了劍氣??v然,李白仗劍天涯,可他的劍仙氣飄飄,而辛棄疾卻將這股劍之仙氣生生地拽回了人間,“劍指三秦”!

辛棄疾畫像

縱觀辛棄疾一生,莫不鐵骨錚錚、劍氣縱橫?!伴L劍倚天誰問,夷甫諸人堪笑?”不管什么時候,辛棄疾都緊握著劍,絲毫不畏冰冷的劍氣裹挾殘酷的現(xiàn)實迎面而來,貿(mào)然將其納入襟懷,與熱血、襟抱融為一體,化作了一壺滾燙的灼酒。

那一夜,窗外月色皎潔柔似水,搥床搗枕的辛棄疾披衣起身,獨自悶飲。夜闌人靜,酒至半酣,他挑亮油燈,察看寶劍。白刃鋒利,寒光凜冽,恍惚間,他像是“夢回吹角連營”。索性,他持劍來到飛虎軍營地,月光清亮,劍鋒如霜。忽兒,他輕盈躍起,宛若白鶴亮翅,劍指蒼穹,勢如驚雷;忽兒,他步伐輕快而矯健,似疾風(fēng)掠過水面,劍鋒凌厲,靈如脫兔。劍氣破風(fēng)而行,凌空飛舞,每一次揮劍,都帶著一股決絕,似撕裂時空,山河震懾,雄威凌騰;每一次出劍,都挑起一縷輕煙,仿佛天地間都充盈著劍氣,劍光萬丈,橫貫長空……

這豈只“醉里挑燈看劍”?分明醉的不是酒,看的也不是劍,而是恣肆疏狂的本色,熱血難平的快意人生!

很多人只知辛棄疾是卓越的詞人,不太知曉他的軍事才能。其實,“辛幼安(辛棄疾字)亦是一帥才?!保ㄖ祆湔Z)

21歲那年,身在金國統(tǒng)治下的辛棄疾毅然“鳩眾二千”,參與了一支聲勢浩大的地方抗金義軍。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正月,辛棄疾奉表南渡,可就在領(lǐng)命返回時,義軍已投降金國。辛棄疾聞訊,即率五十個宋兵策馬飛赴金營。其時,叛將張安國正與金將酣飲,辛棄疾突然沖進營帳,擒獲張安國,并在五萬金兵的眼皮底下將張安國摁在馬背上,急馳渡江,獻俘南宋朝廷,“壯聲英慨,儒士為之興起,圣天子一見三嘆”。

獨闖五萬軍中而擒其首,這是何等的睿智、剽悍!

有一天,辛棄疾在潭州遇到一位軍事故交,不覺憶起當(dāng)年的壯舉:“揮羽扇,整綸巾,少年鞍馬塵?!庇鹕染]巾,神態(tài)瀟灑,鞍馬馳騁,英姿勃勃??山Y(jié)合當(dāng)下殺敵無望,不禁沉郁、凄愴:“如今憔悴賦《招魂》,儒冠多誤身?!彪m然現(xiàn)在憔悴落魄,但仍要像宋玉那樣作《招魂》之賦,以喚回消失的靈魂,這未必就是“儒冠”誤了自己?

許是不想讓“儒冠”誤身,辛棄疾對飛虎軍愈加專注、用心?!帮w虎軍皆選士,自謂無不一當(dāng)十者。”辛棄疾和他的接替者李椿莫不是“善遇其將而責(zé)之訓(xùn)厲,俄而技擊精,紀(jì)律明,隱然為強軍”?!端问贰ば翖壖矀鳌吩疲骸败姵?,雄鎮(zhèn)一方,為江上諸軍之冠。”

強將手下無弱兵。飛虎軍訓(xùn)練有素、裝備精良、紀(jì)律嚴(yán)明、驍勇善戰(zhàn),乃后成為南宋抗金和阻擊元軍的主力軍。人數(shù)雖不多,卻是發(fā)揮最大戰(zhàn)力、持續(xù)時間最長的一支地方武裝。朝廷屢屢將飛虎軍調(diào)往前線作戰(zhàn),“專倚湖南事力為助”“令於潭州飛虎、武勝軍內(nèi)整辦六千人以備西廣之戍”。飛虎軍戍守湖南、湖北、江西、廣西等地,幾乎防御了南宋一半江山。飛虎軍之精壯,“亦足備御邊境”,飛虎軍之神勇,“北敵破知畏憚,號‘虎兒軍’”。

或許就是受孫堅、辛棄疾等人的影響,長沙書劍之氣飄然,打破了“南柔北剛”的地域之說。

德祐元年(1275年)九月,元軍抵達潭州城下,潭州知州李芾和岳麓書院山長尹谷督率潭州軍民和激情頓生的岳麓書院學(xué)子守御。時間一天天過去,城中矢盡,李芾令將廢箭磨尖,配上羽毛,用以再射;鹽盡,則將庫中鹽席焚毀,取灰再熬;糧絕,則捕雀捉鼠充饑……經(jīng)過3個多月的苦守,援兵遙遙無期,軍民和學(xué)子再已無力支撐了。

除夕之夜,城內(nèi)一片死寂。尹谷積薪閉戶,全家老少坐在一起舉火自焚。鄰居來救,他卻正冠端笏,穩(wěn)穩(wěn)地坐立于烈焰之中……未幾,李芾趕到,以酒祭之,嘆道:“真男子也,先我就義矣!”

李芾請軍民和學(xué)子共度除夕,傳令手書“盡忠”二宇為號,固守城池。此刻,元軍已經(jīng)攀上城頭,城破在即,李芾端坐熊湘閣,令其部將將他全家老少一一處死后焚之。元軍發(fā)現(xiàn)了李芾,疾奔而來,他不慌不忙,拔出佩劍,自刎而亡。正月初一,潭州城破,軍民和學(xué)子“多舉家自盡,城無虛井,縊死于樹林的人累累相比”。

長沙學(xué)子挺直了脊梁,用生命證明了“儒冠”多不“誤身”!

劍鋒指向哪里,哪里就是辛棄疾的舞臺。為官10多年,辛棄疾調(diào)動轉(zhuǎn)徙了37次,仿佛不在辭別的酒宴上傷懷,就在轉(zhuǎn)赴的路途中顛沛,而他竟然在長沙任上罕見地呆了近兩年時間。長沙成了他施展才華的舞臺,也是他建樹最多、最為適意的舞臺,“佇立瀟湘,黃鵠高飛”“云霄高處,鵬翼徘徊”。

淳熙七年秋,辛棄疾再知隆興府(南昌)兼江西安撫使。詞人憑依什么醉愁笑罵,遣興抒懷?當(dāng)然唯有詞了。翌年,飛虎軍官兵平定茶商軍暴亂,捷報傳來,辛棄疾欣然提筆寫下《滿江紅·賀王宣子平湖南寇》:“笳鼓歸來,舉鞭問、何如諸葛?人道是,匆匆五月,渡瀘深入。白羽風(fēng)生貔虎噪,青溪路斷猩鼯泣。早紅塵、一騎落平岡,捷書急?!∪f卷,龍頭客。渾未得,文章力。把詩書馬上,笑驅(qū)鋒鏑。金印明年如斗大,貂蟬卻自兜鍪出。待刻公、勛業(yè)到云霄,浯溪石?!?/span>

詞人將王宣子比作巾白羽扇、指麾三軍的諸葛亮,深入不毛之地,在馬上指揮飛虎軍打仗。詞人頗是欣慰,他創(chuàng)立的飛虎軍和王宣子將因“勛業(yè)到云霄”而勒石浯溪。不過,教辛棄疾意想不到的是,創(chuàng)建飛虎軍這件事情,為他增添了榮耀,還招惹了一連串的風(fēng)波,仿佛秋江之畔的滕王閣,云霧彌漫、繚繞,“唱徹《陽關(guān)》淚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江頭未是風(fēng)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淳熙八年(1181年)十一月,辛棄疾因創(chuàng)置飛虎軍“用錢如泥沙,殺人如草芥”被莫名交章彈劾,徹底罷去了官職。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贝藭r,“一身都是愁”的辛棄疾反而放下了,“方將斂藏其用以事清曠”。他帶著家人隱居在信州(上饒)鵝湖,平日除了飲酒、填詞,幾無他事。這一階段,詞人充分展現(xiàn)了鐵骨柔情的一面:“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一首《西江月·遣興》,描述了他酒醉后的幽默、頑皮,似老頑童單純、可愛,令人忍俊不禁,這回,總算不見了愁緒。

可是,一件小事如擲石瑤塘,激起水花無數(shù)。

這一天,當(dāng)年的一位飛虎軍“部曲”到鵝湖看望閑居的辛棄疾,老友相見,格外歡喜。兩人頻頻舉杯,暢懷往事。臨別,詞人吟到:“青衫匹馬萬人呼,幕府當(dāng)年急急符。愧我明珠成薏苡,負君赤手縛於菟。觀書到老眼如鏡,論事驚人膽滿軀。萬里云霄送君去,不妨風(fēng)雨破吾廬?!?/span>

即便詞人遭人讒謗,仍舊對武勇有為的部屬關(guān)愛有加,不僅情深意重地鼓勵他秉承忠義,還祝愿他前程遠大,哪怕是遭逢打壓、挫折,生活困厄,也要心甘情愿,所向無前。這首《送別湖南部曲》,抑揚頓挫,悲壯雄邁,極盡抒情之能事,豪宕不平之氣似飄香麝墨,漫溢紙上。雖然辛棄疾身在鵝湖,但他的心卻還在潭州,時刻寄望飛虎軍馳騁沙場,痛快殺敵。

“且置請纓封萬戶,竟須賣劍酬黃犢。”若要辛棄疾賣劍買犢,豈有可能?

淳熙十五年(1188年)冬,鵝毛大雪簌簌飛落,辛棄疾和好友陳亮相會在鵝湖書院,即使天寒地凍,可內(nèi)心熱血奔涌。兩人撫劍而行,擊杯而歌,“長歌相答,極論世事”,暢快地抒發(fā)了收復(fù)山河的壯志,痛陳了大業(yè)難成的憤慨。離別,辛棄疾仍感酒未盡興,便踏雪前往村中酒家酎飲,以澆胸中之塊壘,可這塊壘貌似越澆越多。辛棄疾的“悲劇”好像怪不得誰,不得不說,這是時代使然,終其南宋一朝,力主恢復(fù)抗戰(zhàn)之流,只不過細波微瀾罷了。

夜深人醉之時,忽而傳來一陣清脆悅耳的笛聲,似利劍出鞘,穿透雪原,催發(fā)了辛棄疾的滿腔煩愁,遂然揮筆寫下《賀新郎·把酒長亭說》:“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dāng)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币活w顆熱辣滾燙的英雄淚,隨著悠揚笛聲拋灑在茫茫冰雪之野,是如此晶瑩、澄澈……這難道就是“嘆當(dāng)年、寂寞賈長沙,傷時哭”?

冷雨飄零,寒風(fēng)徹骨,我在營盤路上流連、尋覓。今日之營盤路,廣廈高聳,商鋪鱗櫛,行人如織,車輛如流。歲月流逝,城市的繁華、喧囂早已淹沒了飛虎軍當(dāng)年厲兵秣馬時的刀光火影、金鐵交鳴,然則,鬧中取靜,在五堆子巷口,見到一尊辛棄疾的銅像??喔叽蟮男翖壖采砼箅?、腰懸利劍,一手持韁,一手握卷,蹙眉謹(jǐn)思,若有悟發(fā)……這就是以功業(yè)自許,壯志難酬的辛棄疾;這就是“醉里挑燈看劍”的辛棄疾;這就是“氣吞萬里如虎”的辛棄疾;這就是詞風(fēng)“別開天地,橫絕古今”的辛棄疾;這就是給長沙人注入書劍之氣、慷慨激昂的辛棄疾;更是長沙人引以為傲的辛棄疾!那樣俊逸、孤高;那樣風(fēng)骨峭峻、嵚崎磊落!

摘自《長沙晚報》

責(zé)編:羅嘉凌

一審:胡晴

二審:蘇露鋒

三審:黃柏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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