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鍔與小鳳仙到底有沒有“驚世之戀”

周玉清   《文史博覽》   2024-02-27 15:33:13

文/周玉清

蔡鍔“再造共和”的偉大歷史功績,確立了他在中國近代史上的特殊地位。因為蔡鍔在擺脫袁世凱的監(jiān)控過程中,曾與北京八大胡同的小鳳仙有所接觸,所以后來的戲劇、影視、圖書等,便演繹出蔡鍔與小鳳仙許多讓人感動的“愛情”故事。這完全背離了歷史真相。從筆者近幾年搜集到的碎片化的歷史資料來看,蔡鍔與小鳳仙的“驚世之戀”,既不符合事實,也不符合邏輯,嚴重玷污了蔡鍔的光輝形象。

小說演繹不能當成史料

就像《西游記》不是《玄奘傳》,《三國演義》不等于《三國志》一樣,歷史人物的文學作品也不能當成史料。

1916年11月8日,蔡鍔在日本因喉癌逝世的當天,《申報》沒經(jīng)任何考證,便刊出民鳴社的戲劇預告《再造共和之偉人蔡鍔》。12月5日,《申報》接著刊出“笑舞臺”正式演出的廣告,劇名改為《筱鳳仙哭祭蔡鍔》。廣告稱:“筱鳳仙與蔡鍔究有何等關系?筱鳳仙何以哭祭蔡鍔?恐知之者甚鮮,本舞臺訪得實情,編成斯劇。”

蔡鍔

影響最大的應該是20世紀80年代的電影《知音》。強大的演員陣容,精湛的演藝水平,加上蔡鍔與小鳳仙這個“深明大義”的“美女、才女、俠女”的傳奇愛戀的故事情節(jié),感動了千千萬萬的觀眾??赡芫巹『蛯а莸谋疽馐菫榱私o蔡鍔的英雄形象增色,但因不符合歷史真實,實際效果上卻嚴重玷污了蔡鍔的形象和人格。

大多數(shù)讀者和觀眾是無法考證蔡鍔和小鳳仙是否真有“驚世愛情”的,也難以做到把文學作品與史實真相嚴格區(qū)分。這種負面效果一直延續(xù)至今。

難道就無人對此做過實事求是的記錄和闡述?有的,他就是周鐘岳(1876—1955)。周鐘岳何許人也?毛澤東曾經(jīng)稱贊他為“云南五老”之一,新中國成立后曾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他在蔡鍔任云南都督時任都督府秘書長,蔡鍔任袁世凱政府“全國經(jīng)界局”督辦時,第一時間把他從云南調(diào)到經(jīng)界局任秘書長。周鐘岳既是蔡鍔最可信的下屬,也是蔡鍔的知己知音。更重要的是,他是蔡鍔在北京工作和生活的見證者和政治活動參與者、策劃人之一,對蔡鍔和小鳳仙的真實關系最有發(fā)言權。

1944年12月27日,當時在陪都重慶擔任國民政府委員兼考試院副院長的周鐘岳,正巧回昆明休假,在《朝報》上看到該報總經(jīng)理王公弢撰寫的連載文章《云南護國起義紀實》,文章中有蔡鍔在北京經(jīng)界局無所事事,“整日與友逛娟寮,賭博飲酒,以為消遣”等字樣,怒不可遏,容不下對蔡鍔形象的玷污,于是在《正義報》接連發(fā)表《斥王公弢之妄言》《答王公弢書》兩篇雄文,對王文予以駁斥,澄清歷史事實。王公弢辯稱他的文字并非杜撰,資料來源于中華書局出版的《新華帝夢》和共和書局印行的《洪憲八十三天記》。周鐘岳駁斥道,誰都知道,這兩部書都是小說,“書中對蔡鍔的描寫,多有渲染失實之處”。一個新聞單位的負責人,把小說當成史料,留下歷史的天大笑話。

蔡鍔與小鳳仙有驚世愛情嗎

由于野史的編造和文學的演義,小鳳仙成了近代少有的美女、才女、俠女,她參與設計并用騾車成功掩護蔡鍔逃出北京,是“再造共和”的有功之臣。事實果真如此嗎?當然不是。

第一,小鳳仙并非美女,蔡鍔并沒有沉迷于小鳳仙。1913年2月下旬(當時蔡鍔還在云南任都督),《民主報》按照八大胡同的慣例,搞過一次“色科”評選,評出“博士”4名,“學士”33名,小鳳仙榜上無名。據(jù)跟隨蔡鍔到北京的滇軍師長李鴻祥回憶,小鳳仙本來是他逛八大胡同時召來的雛妓(當時召妓屬正常的“社會活動”),年方十四五歲,貌非甚美,而歌喉婉轉。蔡鍔當時也在座,覺得小鳳仙唱得不錯,就征得李鴻祥的同意轉條(換一個專聽的承包人)。

小鳳仙

再則,蔡鍔在北京的工作,盡職盡責,勤勉任事,業(yè)績斐然,何來“沉迷”之說?據(jù)周鐘岳撰文回憶,蔡鍔1913年10月4日到北京時,職務是“陸軍編譯處副總裁”,1915年5月9日才轉任“全國經(jīng)界局督辦”,到同年11月11日逃離北京,不過短短半年時間。其間,蔡鍔領導并參與制定的經(jīng)界法規(guī)數(shù)十種,并編印成書;同時指定人員研究中國田賦制度;并派員出國考察,搜集中外研究成果,編輯成《中國經(jīng)界概要》《各國經(jīng)界概要》兩部文冊。這么多文稿,這么多研究成果,就算蔡鍔工作再放手,工作量也是巨大的,花費的時間和精力也是少不了的。由此證明,蔡鍔與小鳳仙來往是有節(jié)有度的。正如周鐘岳批駁王公弢文章所言:“予時在松坡先生幕府,見其治事甚勤,安有……惟逛娼賭,以求消遣之事?”

第二,小鳳仙只是粗通文墨,談不上才女。小鳳仙在蔡鍔逝世后,在八大胡同待了一段時間,后嫁給東北軍一師長(一說旅長),同時移居沈陽。師長死后,又嫁其廚師陳某。不料陳某也死了,第三次改嫁給喪妻且有四個孩子的李振海。

1951年春天,梅蘭芳到沈陽演出,住市政府交際處招待所。改名為張滌非的小鳳仙欲求梅蘭芳給予經(jīng)濟上幫助,于是寫一短信求見。信不足200字,不僅語言欠流暢,而且還有錯別字。梅蘭芳與小鳳仙見面時問了她一些情況。梅蘭芳秘書許姬傳記錄了小鳳仙自我介紹的原話:“我的父親姓朱,母親是偏房。大老婆瞧我們不順眼,母親帶我離開朱家單過。母親死了,姓張的奶媽撫養(yǎng)我,所以我姓張。辛亥年,奶媽在浙江撫臺增子固(指清末最后一任浙江巡撫增韞)將軍家?guī)蛡?。革命軍炮轟增府,奶媽帶我逃到上海,把我押給姓胡的學戲,到南京賣唱為生。十三歲那年,正遇張勛攻打南京,我跟胡老板逃回上海。以后到北京陜西巷云吉班賣唱做生意,就認識了蔡將軍?!睆男▲P仙的經(jīng)歷看,她只可能是粗通文墨,不可能精通詩詞歌賦。

2009年電視劇《蔡鍔與小鳳仙》海報

小鳳仙的才女稱號,與蔡鍔追悼會有關。查閱有關資料,1916年12月1日,當時的民國政府在北京的中央公園(現(xiàn)在的中山公園)舉行蔡鍔追悼大會。孫中山、黎元洪(時任大總統(tǒng))、馮國璋(時任副總統(tǒng))、段祺瑞(時任國務總理)等都送了挽聯(lián)。小鳳仙作為與蔡鍔關系密切的名人,也提交了一篇誄文和長短各一副挽聯(lián)。

長聯(lián)是:萬里南天鵬翼,直上扶搖,哪堪憂患余生,萍水姻緣成一夢;廿年北地燕支,自悲淪落,贏得英雄知己,桃花顏色亦千秋。

短聯(lián)為:素車白馬而來,誰料周郎竟短命;名士美人無數(shù),早知李靖是英雄。

這兩副挽聯(lián)文筆了得!在立意、用典和平仄工對等方面堪稱上乘之作。其實,小鳳仙提交的誄文和挽聯(lián),均為相關文人抱著不同目的代筆所撰。何人代筆?眾說紛紜。流行的說法之一是,誄文的代筆者為曾任《愛國晚報》主筆的王血痕;長聯(lián)的代筆者為易宗夔,他在《新世說》一書中收錄了此聯(lián);短聯(lián)的代筆者為江蘇常熟人龐病紅,他在《紅脂識小錄》中記錄了此事。

第三,小鳳仙夠不上俠女稱號,策劃和幫助蔡鍔出走北京到天津的,是蔡鍔的老師、部下和同學,與小鳳仙毫不相干。我們知道,蔡鍔是個能觀透大勢,深謀遠慮,做事極審慎且果斷之人。從1913年7月12日起,當國民黨人李烈鈞在廣西、陳炯明在廣東、許崇智在福建、蔣翊武在湖南、熊克武在重慶分別宣布獨立討袁時,蔡鍔持反對態(tài)度。他對袁世凱還抱有希望,或者說他沒有看清楚袁的真面目。但是,當袁世凱指使楊度等人組織“籌安會”,公開鼓吹復辟帝制,同時導演各省所謂“請愿代表”,向參議院遞呈《變更國體請愿書》時,蔡鍔徹底認清了袁的面目,決心堅決反袁,為四萬萬同胞爭人格。蔡鍔多次與其老師梁啟超密商,認為發(fā)動護國一役勢在必行。1915年8月15日,蔡鍔深夜乘火車到天津與梁啟超見面,就盡快開展反袁斗爭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問題做了周密策劃,并向周鐘岳交代了諸多行動步驟的細節(jié)。同年10月14日上午,京畿軍政執(zhí)法處排長吳寶銎率五名士兵闖人蔡鍔住宅搜查(蔡上班不在家),聲稱持有大總統(tǒng)令,查抄何姓鹽商寄存之贓物。結果一無所獲。

蔡鍔出走到天津后,聲稱自己有病需要醫(yī)治,并住進了天津共和醫(yī)院。離京前囑咐周鐘岳隨后把文件、電報及密碼本等送到天津。16日,周鐘岳遵安排到天津與蔡鍔密晤,然后返京。19日,周鐘岳在北京接到蔡鍔電話,告知即將登上日本客輪“山丸號”去日本。周鐘岳按先前商量的步驟,以蔡鍔的口吻寫了一份因病請假的報告呈送袁世凱,以延緩袁世凱封鎖口岸的時間。袁不明其中密情,立即回電蔡鍔,催他回北京療養(yǎng)。此時蔡已遠走日本。蔡鍔與周鐘岳所演“雙簧”圓滿成功。

那么,蔡鍔是怎么從北京出走到天津的?研究這個問題的學者曾業(yè)英認為,當事人、黎元洪的親信哈漢章在《春藕筆錄》里的記述最為合理可信。蔡鍔成功擺脫袁世凱的控制而到達天津,除事先與梁啟超、周鐘岳等人策劃外,打掩護的是蔡鍔的同學哈漢章、劉成禺、張紹曾,護送者是李鴻祥等人。

1915年11月10日,哈漢章祖母八十壽誕,在錢糧胡同“聚壽堂”大宴賓客。蔡鍔赴宴,并約上幾個人“聚博終夜”。第二天早晨還沒到上班時間,蔡鍔便來到位于新華門內(nèi)的大元帥統(tǒng)率辦事處,讓人感到是袁世凱要召見他,他提前趕到了。接著又當著眾人之面,佯裝打電話給小鳳仙,約她中午12點半一起吃飯。因此,那些監(jiān)督蔡鍔的便衣便放松了警惕。趁便衣們不在身邊,李鴻祥等人便簇擁著蔡鍔去了前門火車站,趕上去天津的火車從而離開了北京。

蔡鍔成功逃脫之后,由于小鳳仙有邀飯之舉,故偵探對其盤詰終日,卻均不得要領。本來小鳳仙就對蔡鍔出走一事根本不知情。既然什么情況都不知道,“小鳳仙坐騾車直奔豐臺火車站,車內(nèi)掩藏松坡”之說純屬子虛烏有。

在當時的政治背景下,哈漢章等人也參與了對小鳳仙的美化宣傳。其目的在于遮人耳目,開脫自己,以免牢獄之災。后來的文學作品美化小鳳仙,是為了圖書的銷量和影視的收視率,逐利而已。

歷史的真相是,小鳳仙只是一個經(jīng)歷坎坷的普通人,一個唱歌好聽的普通妓女。如果說有功,就是小鳳仙自覺不自覺地參與了蔡鍔與袁世凱“智斗”的人設道具。從邏輯上分析也是如此。小鳳仙的年齡、經(jīng)歷,以及她的知識和政治水平,決定了蔡鍔與她的交往,沒有也不可能有家國大義的共同語言。從另一方面講,蔡鍔是何等深沉謹慎之人,怎么可能向她傾吐關系到國家和民族前途命運的心曲?如果把蔡鍔與小鳳仙的關系看成是“驚世之戀”,那就不僅是一個“美麗的誤會”,而且嚴重違背了歷史事實。

責編:羅嘉凌

一審:胡晴

二審:蘇露鋒

三審:黃柏禹

來源:《文史博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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