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不幸長沙幸

關(guān) 暉     2024-03-04 10:58:56

“在我唐朝,上至君王,下至販夫走卒,人人都會寫詩?!边@是去年火熱電影《長安三萬里》的開篇。唐朝詩壇群星璀璨,而“居住沅湘,崇師屈宋”的李群玉則是湖南籍詩人中最為耀眼的一顆星。

“古岸陶為器,高林盡一焚。焰紅湘浦口,煙濁洞庭云……”李群玉是第一個見證“長沙窯”的生產(chǎn)過程并為其寫詩之人。那時,長沙鮮活在李群玉的詩歌里;而今,李群玉鮮活在長沙的故事中……

文/關(guān) 暉

那是一個驟雨初歇的黃昏,起草完文書的李群玉走出湖南幕府,來到潭州(長沙)東池,登上泊在岸邊的游船,眺望遠處伏龍山的暗影,近處水面上的菱芡和蓮荷。涼爽的風(fēng)掠過湖水,也吹動李群玉的一襲白衣,他不覺吟曰:“雨氣消殘暑,蒼蒼月欲升。林間風(fēng)卷簟,欄下水搖燈。迥野垂銀鏡,層巒掛玉繩。重期浮小楫,來摘半湖菱?!?/span>

入暮時分的一場雨消散了白天殘留的暑氣,皎白的月亮即將爬上夜空。坐在小舟里,林間吹來的風(fēng)不時地卷起涼簟的一角,燈火倒映在舷欄外的湖面上,星星點點,隨水波搖蕩。月亮升起來了,像一面銀白色的鏡子,曠野和湖周的山岡都籠罩在如玉的月光中。相逢讓人心曠神怡的美景良辰,人生中又能有幾回呢?什么時候能再次泛舟美麗的東湖,一邊吟詠,一邊采摘長滿半個湖面的紅菱?

大中元年(847年), 暫時寄身裴休湖南幕府的詩人李群玉夜游東湖,一口氣寫下了兩首描繪長沙東湖美景的詩篇,這首即是其中之一。 隔著遙遠的時光,詩行里仍能看見東湖如夢似幻的美。

東湖即東池,貞元十八年(802年),為楊憑任潭州刺史時所建。最初為環(huán)周九里的半環(huán)形人工湖,是長沙城最早的大型園林。其中波光滟瀲,假山水榭,亭臺樓閣兼?zhèn)?,因位于城東,故名“東池”。

東池之美,曾讓無數(shù)文人墨客流連于此。如果說李群玉詩中的風(fēng)景是東池的容顏,那人文元素就是東池的靈魂。當李群玉徜徉在長沙東池的時候,就已經(jīng)注定了他將以曲折而傳奇的一生,驚艷晚唐詩歌的天空。

一切似乎都緣起于一次相遇。

“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笔堑?,人們窮其一生都在跟一些人相遇,跟山水相遇,跟一座城市相遇,還跟憂傷、歡愉的心情,甚至跟不約而至的時代相遇。如果摒除這句話的男女情感元素,用來描述兩位惺惺相惜的古代文人的相遇再恰當不過了,就像李群玉與詩人杜牧的相遇。

自古少年風(fēng)流,才子風(fēng)流。作為宰相杜佑之孫,含著金鑰匙長大的少年杜牧在長安(西安)算得上是妥妥的紈绔“五陵少年”。雖博通經(jīng)史,卻無心功名。長安的樂坊酒肆,畫舫紅樓,無處不是他放浪形骸的足跡;前朝遺跡,古寺幽徑,無處不是他縱情吟唱的身影。而這些,再多的放浪風(fēng)流,也終究無法掩蓋他橫溢的才華、文人的俠氣和悲憫蒼生的人文情懷。他終憑著一篇《阿房宮賦》和一首《感懷》五言長詩在晚唐贏得了盛名。

而幾乎同時,在遙遠的湖南澧州(澧縣)刺史杜悰府上正在歌舞飲宴。宴席上,一個同樣不拘一格年少風(fēng)流的才子,看著活波可愛的舞姬,用他充滿才情的筆一揮,寫下了酒宴中的女子最動人的神態(tài):“裙拖六幅湘江水,鬢聳巫山一片云……胸前瑞雪燈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贝蠹乙槐骑嫳M,舞姬的一曲拓枝舞跳完,少年的一首詩也已經(jīng)收筆。在座的各位爭相傳看,紛紛為少年倚馬可待的才情拍案叫絕,美麗的舞姬更是向少年投來如水的目光。這個少年就是李群玉。

從前,總是車馬慢。夕陽漫過大和元年(827年)深秋的黃昏,從潭州趕往澧州探望堂兄杜悰的杜牧路過岳麓山,見到滿山楓葉,便停下馬車。杜牧被岳麓山的秋景深深吸引,坐下來,欣賞楓葉直到黃昏,吟曰:“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span>

暮色降臨,馬車繼續(xù)向西,杜牧要去赴一場冥冥中命運之遇。許是安排好了,杜牧、李群玉的相遇成了必然。一個是譽滿長安的名門俊彥,一個是名播沅湘的布衣才子;一樣的俠氣狷狂,一樣的傲人風(fēng)骨,一樣的才氣逼人,一樣的倜儻風(fēng)流。在澧州盤桓的日子里,杜牧和李群玉一起飲酒賦詩,一起結(jié)伴而游,一起暢論時事,一起互抒胸臆。杜牧為李群玉敏捷的才思所折服,也為李群玉窘迫的處境擔憂。他告訴李群玉自己將不再沉溺于聲色犬馬,而決定參加明年科考。他希望李群玉也能放下閑云野鶴的生活,去參加科考,走上仕途,一展自己的抱負。

杜牧果然在告別李群玉返回長安的次年進士及第,不過,在朋黨傾軋的晚唐時期,抱負似乎沒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施展。

數(shù)年之后,準備妥當?shù)睦钊河褴P躇滿志,早早就動身前往長安赴考。路過淮南的時候,他再次相遇了正任淮南節(jié)度使幕府的杜牧。

杜牧深知李群玉的才華,也深知他的傲骨和清貧。初經(jīng)宦海浮沉的杜牧更深切了解了晚唐科舉制度中盛行的“干謁”之風(fēng)是多么可怕。

所謂“干謁”,就是舉子必須拿著自己的詩文去拜訪、托請權(quán)貴,只有得到他們的贊美和賞識,才能使自己的才名不脛而走;或者讓他們把自己直接推薦給主考官。通過“干謁”,甚至不參加科考也可以進入仕途。就連杜牧本人,也是將其名作《阿房宮賦》獻于太常博士吳武陵,吳找到時任考官禮部侍郎崔郾,當面誦讀其作品,才被內(nèi)定為第五名而及第。

“故人別來面如雪,一榻拂云秋影中。玉白花紅三百首,五陵誰唱與春風(fēng)?!笔前?,誰能唱與春風(fēng)!雖然相貌堂堂,溫潤如玉,雖然詩歌跟春花一樣又多又美好,但在暗流洶涌,關(guān)系復(fù)雜的長安科場,誰又能為身世低微的李群玉把美名傳揚呢?

五陵即為漢朝長安達官顯貴住居地,而“五陵少年”成了唐朝詩人意氣風(fēng)發(fā)、風(fēng)流倜儻、仗劍走馬的符號,李白詩云:“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fēng)?!卑拙右自娫唬骸拔辶昴晟贍幚p頭,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span>

杜牧的這一首《送李群玉赴舉》,除了有贊美,還有他對李群玉此去前途深深的擔憂。

落榜毫無懸念。這是李群玉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赴考,“一上而止”。

似乎一切還未開始,而一切又已經(jīng)結(jié)束。在落第的李群玉眼里,命運仿佛一碗淺淺的清水,一眼就能見到底。

于是,他閉門謝客:“且詠閑居賦,飛翔未能去。春風(fēng)花嶼酒,秋雨竹溪燈。世路變陵谷,時情驗友朋。達生書一卷,名利付春冰?!?/span>

于是,他郊野垂釣:“七尺青竿一丈絲,菰蒲葉里逐風(fēng)吹。幾回舉手拋芳餌,驚起沙灘水鴨兒。”

于是,他讀書撫琴,跟表兄一起辦起了文山書院:“從此靜窗聞細韻,琴聲長伴讀書人?!?/span>

這些看似描寫散淡時光的詩歌背后,掩蓋著李群玉多少沉重與落寞?當然,他只是那個年代無數(shù)懷才不遇文人中的一個,他并不孤獨。所謂的孤芳自賞在很多時候并不是花朵的錯,而是季節(jié)出軌,拋棄了花朵。

萬丈豪情化作滿腹惆悵,世路難行,曾經(jīng)以為的坦途,不過是錯覺。很長一段時間里,一試不第的李群玉蟄居于澧水之畔的仙眠洲上,一半時間飲酒賦詩,釣魚讀書;一半時間游歷四方。從湘楚到吳越,從中原到江南;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從山野到城市,他的足跡走過無數(shù)山山水水,他的詩歌也因此在民間被無數(shù)人傳頌,他的詩名開始傳遍夕陽日暮的晚唐。

塵垢終究難掩珠玉的光華,無數(shù)個心意沉沉的朝暮,無數(shù)次被風(fēng)雨羈絆的旅途,李群玉又何曾放棄自己入世的夢想呢!

晚唐時期,裴休是算得上真文士的,他的書法和詩畫在當時都很有名氣,連宋代的米芾都多有贊賞。但裴休卻還有一當時文壇上更有名氣的侄女婿,這個人就是杜牧。兩人既是姻親,又是無話不談的文友。裴休打心眼里佩服自己這個侄女婿的才華,更是不止一次聽杜牧贊揚他遠在湖南的朋友李群玉的人品和詩情,也常聽杜牧嘆息命運對李群玉的不公。

究竟是怎樣的李群玉啊,竟然讓才高八斗的杜牧也對他如此念念不忘?裴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摹畫著李群玉的樣子。

當大唐的車輪行至大中元年,縈繞在裴休心中的疑問終于有了答案。這年,裴休任荊南觀察使,主政潭州。一到任,裴休就立馬修書派人把李群玉召來長沙。當看到這位面如冠玉,一襲布衫卻不失儒雅干凈的中年男子時,不必等他開口,裴休心里就已經(jīng)知道這定就是杜牧常說的李群玉了,這正是他想象中李群玉應(yīng)有的樣子。在隨后的寒暄中,裴休更是為李群玉風(fēng)趣不俗的談吐,淵博的學(xué)識和敏捷的才思而折服,當即以厚禮相聘,把李群玉留在了自己的幕府。

是裴休欣賞李群玉,也是長沙城用它寬厚的胸懷,像接納當年失意的賈誼一樣,接納了李群玉,也容納了李群玉的才華。

跟裴休的相遇,不是重逢,勝似重逢。因為相惜,在裴休的幕府中,李群玉受到了禮遇和尊重。他為裴休起草文書、處理公務(wù);閑暇之時,與裴休或詩賦唱和,或笑談趣事逸聞,或一起登樓看云開日出,賞晴空白鶴,春花秋月。而環(huán)境優(yōu)美的東池作為潭州官府宴客和休閑觀景的場所,李群玉跟裴休便理所當然成了東池的??汀?/span>

如果東池有記憶,一定還記得那一年的三月五日上巳節(jié),李群玉陪裴休泛舟湖上。李群玉用詩歌“上巳馀風(fēng)景,芳辰集遠埛。彩舟浮滉蕩,繡轂下娉婷”記錄下當時節(jié)日雅集的美好。

“晚景微雨歇,逍遙湖上亭。波閑魚弄餌,樹靜鳥遺翎。”如今東池早已不在,物換星移,水復(fù)山重,只是在長沙都正街仿制了一個門樓。不過,李群玉“重期浮小楫,來摘半湖菱”的腳步是否還輾轉(zhuǎn)在轉(zhuǎn)換了時空的東池柵欄之外?

在長沙的幾年中,李群玉雖為裴休的幕僚,卻跟裴休以文相交,兩人一起去看湘江北去的點點帆影,一起去看元門寺張璪的壁畫,一起去了解當?shù)氐拿袼?,一起宴飲…?/span>

如果長沙有記憶,東池欄桿一定還記得那一年的重陽節(jié),李群玉與裴休等一眾文士在這里宴飲觀舞。面對佳人,兩眼微醺的李群玉即興寫下:“南國有佳人,輕盈綠腰舞。華筵九秋暮,飛袂拂云雨。”

“巖障隨高步,琴樽奉勝游。金風(fēng)吹綠簟,湘水入朱樓?!比绻L沙有記憶,一定還記得,湘江的風(fēng)掀起過裴休的官服、李群玉的青衫。裴休與李群玉的腳步幾乎走遍了長沙的每一處景致。

在晴朗的三月,裴休和李群玉東池泛舟罷,二人又結(jié)伴而行,來到僻靜的城外踏青。看見這里的瀏陽河因漫流而形成的河汊縱橫,河灘上綠草如茵,柳樹成林。如果像當年的楊憑那樣,在這里依勢造形,再建造一處園林作為休息、讀書、習(xí)字、游覽之所多好?。‘斉嵝莅研闹泻鋈簧龅倪@個設(shè)想說出來,李群玉深表贊同。兩人當即對眼前的一片地方開始規(guī)劃:這里應(yīng)該栽一叢竹子,那里應(yīng)該置一座涼亭,東邊應(yīng)該有個閣藏書,南邊應(yīng)該有個撫琴的草堂,那一個水洼要疏浚一下……園林起初就叫西樓,后來習(xí)慣稱作西園,宋朝時被納入了城墻之內(nèi)。如果長沙有記憶,西園的每一陣微風(fēng)都會傳來建造西樓時裴休跟李群玉的討論聲。后來的蛻園,再后來的周南女校,明德學(xué)堂都跟西園一脈相承,以至于如今這一帶,依然文脈不絕如縷。

“卑濕長沙地,空拋出世才。已齊生死理,鵩鳥莫為災(zāi)?!边@是李群玉在長沙賈誼舊居讀《賈誼傳》時的感慨。與其說在感嘆賈誼的懷才不遇,還不如說是感嘆自己顛沛的命運。如果說西漢賈誼的長沙,還只是遠離京城南蠻之地的偏僻城池,而唐朝裴休的長沙,儼然已是湖湘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特別是經(jīng)過“安史之亂”后,隨著人口大量南遷,中原文化源源不斷地涌入跟湖湘文化交融,長沙逐漸開始顯現(xiàn)出它的繁華和不同于其他地域的人文底色。

跟長沙的相遇,恰似跟故國的隔世重逢。在這里,李群玉跟遠處的悲情屈子,落拓賈誼對談;他跟那時和他一樣懷才不遇、顛沛流離的文人墨客揮灑胸臆。

而在李群玉眼里的長沙是怎樣的長沙呢?都寫在了他行走的詩歌里。

“古岸陶為器,高林盡一焚。焰紅湘浦口,煙濁洞庭云。迥野煤飛亂,遙空爆響聞。地形穿鑿勢,恐到祝融墳?!薄鞍彩分畞y”爆發(fā),工匠們紛紛南下躲避戰(zhàn)火,帶來了北方先進的陶瓷燒制工藝。吸納了北方唐三彩工藝的長沙銅官窯在燒制瓷器時的宏大規(guī)模和煙火沖天的生產(chǎn)景象,第一次被李群玉用一首《石渚》記錄下來,跨越時間與空間的隔阻,生動地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如果你看見那個時期的銅官窯瓷器,一定會為瓷器上豐富的詩文題記而著迷,誰敢說,這里面就沒有李群玉的功勞?

“雷奔電逝三千兒,彩舟畫楫射初暉。喧江雷鼓鱗甲動,三十六龍銜浪飛。靈均昔日投湘死,千古沉魂在湘水。綠草斜煙日暮時,笛聲幽遠愁江鬼?!饼堉廴A麗,快若迅雷電閃;勁鼓雷動,江面號子激蕩。唐朝長沙賽龍舟的盛大場面,至今還喧囂在李群玉的詩歌里。

而絢爛了晚唐長沙的,除了長沙窯的煙火和湘江競渡時的喧江雷鼓,還一定得有李群玉被長沙撐起的人生傳奇。


“獨坐高齋寒擁衾,洞宮臺殿窅沉沉。春燈含思靜相伴,夜雨滴愁更向深。窮達未知他日事,是非皆到此時心。羈棲摧剪平生志,抱膝時為梁甫吟?!毕嘤龅谋M頭總是離別。隨著裴休離開長沙,前途未明,李群玉的命運又開始面臨選擇。他將何去何從呢?乍暖還寒的初春雨夜,李群玉在長沙紫極宮里輾轉(zhuǎn)難眠,思前想后,為窮達未知的前途,為平生未展的志向,為是非紛擾的世間事憂心忡忡。沒有了裴休的支持,在朋黨明爭暗斗、相互傾軋的職場里,即使偌大的長沙也顯得那么逼仄狹小,無法容身。

“本乏煙霞志,那隨鴛鷺游?一枝仍未定,數(shù)粒欲何求?”始終沒有得到新來荊南觀察使的聘用,李群玉只好決定暫時離開長沙,去廣州投奔被他稱為從叔的涼公李玭。臨行前,李群玉在為他餞行的宴席上寫下這首《將之番禺留別湖南府幕》后便離開了長沙,登上湘江畔的一葉扁舟,一路向南。此時,人無言,長沙不語,唯有湘江水在嘆息李群玉的漂泊。

而大中六年(852年),對一直懷才不遇的李群玉來說,絕對是悲喜交加的一年。

這一年,離開了長沙的裴休在尚書任上被拜相,位極人臣,達到了人生的巔峰。

也是這一年,仍然是“霜葉紅于二月花”的深秋,年剛49歲的杜牧病入膏肓。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的他在病榻上一頁一頁整理著自己一生的手稿,十之七八都被他一一投入旁邊煎藥的火爐中。當看見青年時代送李群玉赴考時寫下的“玉白花紅三百首,五陵誰唱與春風(fēng)”時,杜牧不由得心中一顫。是啊,要不是當年明知科舉考試不公平,自己卻仍然勸李群玉去赴考,他也不會受那么大的打擊!晚上,裴休來看望,彌留中的杜牧緊緊拉著這位既是妻叔又是摯友的手,再三囑托要舉薦一把李群玉,讓他的滿腹才華為朝廷所用,不要讓他繼續(xù)漂泊于江湖。裴休想起跟李群玉一起在長沙時意氣相投,鄭重地點了點頭。他知道杜牧的心思,也深知李群玉的才華。

無論是對杜牧臨終時許下的承諾,還是自己在長沙時對李群玉才華的了解和欣賞,都容不得裴休不管不顧。作為當朝宰相,做事穩(wěn)妥周密的裴休聯(lián)名仆射令狐绹,上奏唐宣宗《薦處士李群玉狀》:“……苦心歌篇,屏跡林壑,佳句流傳眾口,芳聲籍盛于一時。安貧守道,遠絕名利,當文明之圣代,宜備搜羅……面陳奏狀,伏奉圣旨,令與一文學(xué)官者。臣等商量,望授弘文館校書郎,未審可否?謹具奏聞,伏聽敕旨。”

晚唐時期,國家混亂,藩鎮(zhèn)割據(jù),大唐江山風(fēng)雨飄搖。然而,隨著唐宣宗登基,行將顛覆的大唐似乎迎來了落日前的最后一抹余暉。唐宣宗求賢若渴,當即宣召李群玉覲見。

“草澤臣群玉言:臣宗緒凋淪,丘山賤品,幽沉江介,分托漁樵。伏遇皇帝陛下,運屬升平,率土歡泰,沐雨露亭育之化,在薰風(fēng)長養(yǎng)之間……是以徒步負琴,遠赴輦下,謹捧所業(yè)歌行、古體、今體七言、今體五言四通,合三百首,謹詣光順門,昧死上進?!薄端膸烊珪分独钊河裨娂份d:“群玉誠惶誠恐,頓首死罪。謹言?!?/span>

大中八年(854年)夏天的延英殿上,李群玉上表進獻了自己的三百首詩歌。唐宣宗看過李群玉所進之詩后,非常高興,派人口諭李群玉:卿所進歌詩,異常高雅,朕已遍覽。并復(fù)旨曰“李群玉放懷丘壑,吟詠性情……念其求志,可以言詩。用示縶維,俾之刊校,可守弘文館校書郎”。

李群玉“徒步負琴,遠至輦下”,進京向皇帝奉獻自己的詩歌“三百篇”換得一個小官校書郎,須知,其時,這個職務(wù)也并不容易,于是,就有了“群玉詩名冠李唐,投書換得校書郎”之佳話。

雖然只是個小小的校書郎,但對輾轉(zhuǎn)半生的李群玉來說,終于可以安定下來了。在弘文館里,他整理經(jīng)書,校對典籍,參議禮儀沿革;跟同僚李校書、蕭校書詩酒唱和。而這樣云淡風(fēng)輕的時光,在李群玉曲折的不長的人生中是短暫的,漂泊與孤獨似乎才是他無法改變的生命主題,也是無數(shù)古代文人的宿命。

僅僅三年后,隨著裴休、令狐绹被先后罷官,失去了強大的后盾。又由于書生之氣甚重,不懂得人情世故,所建之言、所陳之事,難免與時事相左,甚至觸及朝廷之所忌而不自知的李群玉便不得不請辭離京。

“訐直上書難遇主,銜冤下世未成翁?!崩钊河竦暮糜逊礁珊髞碓凇哆^李群玉故居》詩中寫下了這一句,可見,李群玉是因為直言不諱得罪了權(quán)貴而為其所不容。

“本不將心掛名利,亦無情意在樊籠。鹿裘藜杖且歸去,富貴榮華春夢中?!鞭o官返湘的李群玉走出長安,一路跟久違的段成式、李頻、盧肇等文朋詩友們吟詩敘舊。

“塵愁老來顏,久與江山隔。逍遙澄湖上,洗眼看秋色?!贝┻^洞庭,就是湘江入口,幾年前他乘舟離開長沙時,就是從這里下洞庭。一樣的路,一樣的湘江水,卻是不一樣的歸來。當他棄舟登岸,看見岸邊荒涼的湘妃廟里娥皇、女英塑像,失去了丈夫舜帝的她們該有多么憂愁!“野廟向江春寂寂,古碑無字草芊芊”“猶似含顰望巡狩,九嶷愁斷隔湘川”“不知精爽歸何處,疑是行云秋色中?!崩钊河裣袷桥c故人久別重逢,竟一連寫了幾首關(guān)于湘妃的詩。他的好友,志怪小說《酉陽雜俎》的作者段成式把李群玉兩年后的死跟創(chuàng)作了這幾首湘妃祠的詩聯(lián)系起來。因詩中有相約的句子,所以說李群玉的離世可能是赴二妃的約會去了。后來的很多文史集家,包括專門收錄唐代文壇詩話奇聞、異事野史的范攄在他的《云溪友議》里的描寫,更是讓湘妃跟李群玉之死蒙上了神秘色彩。

歲月如幕,可以掩藏無數(shù)往事,卻掩藏不住李群玉留給湘江的傳奇。歸去,來兮。離開,是因為追尋夢想;歸來是因為夢醒。再回長沙,湘江依舊,東池依舊,西樓依舊,而年近五旬的李群玉已不是當初的少年。

“墻陰數(shù)行字,懷舊慘傷情。薜荔侵年月,莓苔壓姓名。逝川前后水,浮世短長生。獨立秋風(fēng)暮,凝顰隔郢城?!被叵牒驮娙嗽S渾的相遇相識,李群玉一直縈繞于懷。許渾是晚唐時期以律對嚴謹、自成一派的詩人。兩人結(jié)伴暢游長沙,踏足湘江沿岸,尋幽長沙古寺名剎。在開元寺的北墻上,兩人你出上聯(lián),我對下句,留下了一首七律詩。辭官再來長沙,李群玉重游開元寺??匆姳眽ι?,多年前的聯(lián)句上已長滿青苔,但姓名依稀還在,只是昔日的詩人許渾如今已是郢州刺史,而自己兩鬢已秋卻仍然一事無成,回想前塵,恍然若夢。

如果當初沒有與杜牧的相遇,就不會有后來跟裴休的相遇;如果沒有與裴休的相遇,就不會有后來跟長沙的相遇。如果李群玉是一顆流星,那么長沙就是他劃過整個晚唐詩歌星空的起點,所謂“詩人不幸詩家幸”。如果李群玉是不幸的,那么長沙就是有幸的,因為詩人的幸與不幸,都已經(jīng)融入了一座城市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中,豐潤了長沙的容顏。

晚唐時長沙有個叫王璘的,出口成章,當時很有才名。后來的宋人計有功在他編纂的《唐詩紀事》中為了描寫王璘的才思敏捷,就照搬了五代十國時期王定?!短妻浴分械囊粍t故事:參加過京城“萬言科”的王璘才思敏捷,有一次跟李群玉在岳麓山下不期而遇。李群玉拱手問道:“先生貴姓呀?”王璘回答說:“我乃日試萬言科的王璘啊?!币幌蚴巡虐廖锏睦钊河癫⑽匆虼硕呖此?,只把他當普通士子看待。李群玉問:“哦,那請你和我對個聯(lián)句怎么樣?”王璘說:“那就聽你的吩咐?!崩钊河裣纫鲀删溟_了個頭,便交給了王璘,王看后,不假思索地接了兩句:“芍藥花開菩薩面,棕櫚葉散野叉頭?!崩钊河裼谑侵懒送醐U的厲害,趕緊轉(zhuǎn)移了話題。

這里先不論王、李二人生活的年代有多少重疊的可能,只看故事唯獨選取了李群玉作為反襯王璘才華的標尺,就可以管窺李群玉在晚唐有多么璀璨?!度圃姟肥珍浝钊河裨姼?60余首,作為晚唐時期的重要詩人,文學(xué)史上將他跟同時代的寧鄉(xiāng)齊己、邵陽胡曾并稱為唐代湖南三詩人。在他整個顛簸輾轉(zhuǎn)、曲折而傳奇的人生中,長沙是他重要的一個節(jié)點。他的詩歌和許多才情故事至今仍然在長沙乃至湖湘大地流傳。

決定一條河風(fēng)格的,不是它的物理長度和深度,而是被它淘洗過的漫長歲月,被它容納過的風(fēng)物、人物跟記憶。厚重了一座城市的,唯有人文。即使那人只是這座城市的匆匆過客,但他留下的足音卻能夠一直敲響這座城市所有的往后歲月。

想知道晚唐是怎樣的一個時代?長沙是怎樣的一座城池?李群玉是怎樣的一個詩人?那就去東池舊址,去蛻園,去湘江畔,去岳麓山,去李群玉的詩行里走一走,或許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人就是一個時代,一個人也是一座城。唐時,長沙鮮活在李群玉的詩歌里;而今,李群玉鮮活在長沙的故事中。

一條湘江,北去的浪花肯定還記得濯洗屈原足履上的一路勞頓和冠纓上的仆仆風(fēng)塵,記得漂泊過杜工部的羈旅、愁緒、老病與孤舟……當然,還會記得李群玉泛舟東湖、吟詠湘江。一座長沙城,一條湘江水,因為人文,因為記得,所以永恒。

摘自《長沙晚報》

責編:羅嘉凌

一審:胡晴

二審:蘇露鋒

三審:黃柏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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