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見鳳凰,沈從文的小學校與大學校

奉榮梅     2024-03-06 11:19:59


文/奉榮梅

一切光景靜美而略帶憂郁。隨意割切一段勾勒紙上,就可成一絕好宋人畫本。滿眼是詩,一首純粹的詩。那山那水又是充滿動感、富有激情的。

絕美的山水風情,傳奇的邊地歷史,太多的苦難,鳳凰邊城,孕育了沈從文、黃永玉這樣的文學藝術(shù)巨擘,這座湘西小城,被文人墨客譽為文學藝術(shù)的麥加圣地。因了沈從文的《湘行散記》《邊城》等一系列作品,小城誘惑著人們,奔湘西、赴鳳凰,去尋覓去領(lǐng)略一個靜美、神秘了千百年的所在。

1934年1月初,沈從文在北京接到母親病重的家信。此時,他與張兆和新婚剛?cè)齻€月,他不舍地告別新婚妻子,在隆冬的嚴寒中,坐火車到長沙,又搭汽車到常德,轉(zhuǎn)乘到桃源時,是1月12日下午5時,次日租船走水路溯沅水西行,到浦市下船,再坐轎在山間古驛道走兩天,至23日下午三時,舊歷臘月十九,終于抵達鳳凰家中。這是他北漂十年之后,第一次回到故鄉(xiāng)鳳凰。

我終能沿著1934年沈從文回鄉(xiāng)之旅的沅水上行,是在2019年的仲春4月,用10個白天黑夜,從桃源為起點,溯沅水西行,抵達鳳凰。這是一條我醞釀多年的抵達鳳凰的最佳線路,也是一條我想象的最好的解讀沈從文的秘密通道。


在11天的雨雪之中沅江逆水行舟 ,沈從文禁足于一個見方六尺的船艙,路上不便帶書,只帶了一疊信箋,一套彩色蠟筆,相機,準備一路給妻子寫信繪畫拍風景,圖文并茂地講述沿途的風景與經(jīng)歷。小舟在不見人煙的深山里上行,他將沿途的山水、碼頭、吊腳樓、船只與奇人趣事,短則幾百字,不滿一頁信紙,長則寫了好幾頁,前后寫了三四十封對新婚的愛人訴說,并在中途的辰州(沅陵)和抵鳳凰之后分批集中郵寄到北京。岳麓書社1992年底出版的《沈從文別集》20冊,將這些信件收入《湘行集》中一輯《湘行書簡》,書中還有一輯《湘行散記》,就是沈從文這次回鄉(xiāng)返京后由信件生發(fā)開來寫成的12篇關(guān)于湘西的散文隨筆,先后刊發(fā)在《大公報.文藝》《國聞周報》《文學》《水星》等報刊上,這些散文在當時引起了很大的轟動,奠定了他在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地位。

沅水中游以上,群山夾江屏立,危峰蔽日,密林籠煙,怪石嶙峋,云霧晦暝,曾經(jīng)是亂石密布,險灘迭起,惡浪咆哮。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起,從桃源縣開始已修筑了凌津灘、五強溪等幾座大中型水電站后,已將沅水干流的許多險灘淹沒,峽谷變得馴良安靜了,沈從文筆下常常出現(xiàn)的生動美麗的河流,斷絕了全程通航的船運。我們已無法像他當年一般,租一條船,復制逆水沅水上行的慢鏡頭。兩臺房車,十余人,攜無人機、長槍短炮的相機,追隨著一條古老的河流,鏡頭對著桃源碼頭上87年前一條桃源小劃子,一個風塵仆仆的瘦弱書生,三個桃源老少水手……我們尋找著這條桃源劃子曾經(jīng)在沅水之濱停泊的各處大小碼頭,第九天,終于抵達鳳凰!

沱江清絕,虹橋臥波,古鎮(zhèn)老宅,奇異苗俗風情,我們沉溺于山城的山水小巷里,在那樣獨一無二的背景里,行走,漂流,閱讀,發(fā)呆……

閱讀沈從文的《在私塾》《我的小學教育》《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我上許多課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書》等篇章,我發(fā)現(xiàn)了他當年擬定的鳳凰古城最佳“逃學路線”。首選路線,最佳瞭望全城的看臺就是——虹橋!

沈從文1934年初的還鄉(xiāng)之路,自浦市走古驛道,從東門進城,第一站便是虹橋。他在《滕回生堂今昔》寫到當時的情形:“民國二十二年舊歷十二月十九日,我同那座大橋分別時將近十二年,我又回到了那個橋頭了。這是我的故鄉(xiāng),我的學校,試想想,我當時怎樣激動!”見到大橋時約在下午兩點左右,他各處搜尋沒有發(fā)現(xiàn)“滕回生堂”的牌號。第二天一早,又跑到橋上去,挨家去找,終于在橋頭南端,發(fā)現(xiàn)了一家小鋪子中坐著他的干哥哥藤松林。

沈從文幼時有兩年經(jīng)常光顧虹橋。他六歲左右時害了疳疾,試過各種很稀奇的丹方病一直未好,他的軍人父親特別請了一個賣卦算命土醫(yī)生來為他推算流年,并要他拜土醫(yī)生為干親,每天要他吃習皮草蒸雞肝?!拔夷羌母冈瓉磉€是個出名草頭醫(yī)生,又是個拳棒家……他把鋪子開設在一城熱鬧中心的東門橋頭上,字號名‘滕回生堂’。那長橋兩旁一共有二十四間鋪子,其中四間正當橋垛墩,比較寬敞,許多年以前,他就占了有垛墩的一間。住處分前后兩進,前面是藥鋪,后面住家。鋪子中羅列著幾百種草藥,堆積如山,一屋中也就長年為草藥蒸發(fā)的香味所籠罩?!?br>    因此,沈從文經(jīng)常要去滕回生堂鋪子里去問診。鋪子里間房子窗口臨河,他就多了很多便利俯瞰河里來回的船只,有柴炭船、米船、甘蔗船,要不就眺望河下游的景色。他的寄父是麻陽人,自幼習武,賣卜行醫(yī),為人既爽直慷慨,且能喝酒劃拳,極得人緣。鋪面在橋墩尖劈形處,石罅里有一架老葡萄樹,每年皆可結(jié)許多球葡萄,還在小瓦盆里種各種草藥,甚至還種過一株嬌艷的罌粟。橋墩離水面高約四丈,下游即為一潭,多鯉魚鱖魚,兩個干兄弟常把長繩系個釣鉤掛上一片肉,夜里垂放到水中去,第二天拉起就可得一尾大魚。沈從文的母親懂一些藥,教過他認字識藥,他又從寄父那兒大致嘗了一百樣以上的草藥,分別得出許多草藥的味道、性質(zhì)以及它們的形狀,且引起了他此后對于辨別草木的興味。
     虹橋在兒時沈從文的眼里,就是一個熱鬧的大世界,那橋上有洋廣雜貨店,有豬牛羊屠戶案桌,有炮仗鋪與成衣鋪,有理發(fā)館,有布號與鹽號,他常常到回生堂去看病,也就同一切小鋪子發(fā)生關(guān)系?!拔液軡M意那個橋頭,那是一個社會的雛型,從那方面我明白了各種行業(yè),認識了各樣人物。”他觀看屠夫、剃頭匠、縫衣匠工作,聽他們說些很有意思的故事新聞。“我在那兒真學了不少東西,知道了不少事情。所學所知比從私塾里得來的書本知識當然有趣得多,也有用得多?!?/p>

只是,這次回鄉(xiāng)與干哥松林見面,使得他很失落。一是獲悉,寄父在五年前早過世了,卦桌不見了,橫招不見了,觸目全是草藥。二是干哥哥一面瞅著他,一面極力退避到屋角隅去,對他有所避諱。當他再得知這橋上鋪子都改成了住家戶,有十家煙館,其中還有三家可以買黃嗎啡,又還有五家賣煙具的雜貨鋪時,更是心情黯然。

我曾無數(shù)次駐足虹橋之上,看一脈清溪穿城繞山,看吊腳樓上的紅紅綠綠,來來回回地行走,像那個逃學的孩子一樣。虹橋在東門邊上南華山麓給沱江打了一個結(jié),河水向南就拐了一個彎,遁入了神秘的遠境。橋建于康熙九年(1670),整座橋都是本地紅條石砌筑,三孔兩墩,長112米,寬不過8米,橋身掛滿了高高低低的房子,橋中通道成為一條街肆,像一道五彩斑斕的彩虹橫臥于沱江。若是皓月當空的夜晚,風平浪靜,水光清亮,漣漪微漾,兩岸煙樹,遠山如黛,恍若琉璃世界,置身蓬萊仙境之中。

虹橋一側(cè),有家吊腳樓叫“翠翠”茶樓,四壁張貼著充滿柔情和激情的留言紙條。多年前我曾與幾位北京來的文人,黃昏時發(fā)現(xiàn)了這個絕佳情調(diào)和角度的觀景臺,點一盤血粑鴨,一鍋酸菜魚,泡一壺清茶,寫下一張“我們仨.誰與誰啊誰啊”之類的留言,美人慵困地依欄假寐,才子風趣地說著趣事,一桌人大笑俯仰不已。樓上的人在觀風景,而我們也成了風景中的人物。沱江里漂流而過的木船,游人也在對著我們拍照,打著吆喝。于是,我從窗口眺望古城的全景。

江邊的古城,是一 個用粗糙而堅實巨大石頭砌成的邊疆僻地的孤城, 兩百多年前,曾經(jīng)有 五百 碉堡 、 二百左右的營汛 居民不過五六千,駐防各處的正規(guī)兵士卻有七千 ,兵民的 血染紅了每一條官路同每一個碉堡 。到二十世紀一二十年代,沈從文的 總角 之年, 碉堡多數(shù)已毀掉,營汛多數(shù) 成為民房了, 派遣移民而來的 戌卒屯丁已大半同化 , 殘毀碉堡依稀 想見 舊時的 角鼓火炬?zhèn)骶婕钡墓饩啊?/span>

小城北門外,沱江 水長年清澈 多鱖魚、鯽魚、鯉魚 , 肥沃了平衍的兩岸,多米 、 、多茶樹, 河岸 吊腳樓里還 常見白臉長身見人善作媚笑的女子 城外山坡上產(chǎn)桐樹杉樹,礦坑中有朱砂水銀,松林里生菌子,山洞中多硝 ,還 出異??煽诘牟孙?/span> 、 熱情優(yōu)美的歌聲。 北門城外,飄來一條清清的河,從東北蒼翠之極的峽谷中迤邐而來,河水被山巖的竹林和古樹浸染得青綠。北門木橋、跳橋給河水系上兩條花帶,一排排青黑的木樓,被長長的密密的樹木支撐著,擠擠挨挨地忤在江邊,像要在水里踩高蹺,看一河山水四季的熱鬧。勤勞的鳳凰女子,用一把把棒槌,把她們的家常話與北門河邊的水槌得活潑潑的,也把晚霞槌落到了水里,碎紅滿河。

北門、東門兩座古城樓,連接半壁城垣。城池是元代的五寨司城,最初為磚城,依山而建,青山環(huán)抱,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改筑石城,周長不過兩公里,三百年來臨江而立。眺望東門外,回龍閣與深潭對影,漲水時,“兩溪合流,紅黃異色,激流飛濺,觸石旋渦,隨風鼓浪,如兩龍過峽”。東門還有八角樓,是晨迎朝暉的好去處,“初日東升,晚煙未散,曉暉晃蕩,紫氣滿城”,這“梵閣回滔”“東嶺迎暉”,與虹橋的“溪橋夜月”并為“鳳凰八景”。

南華山是城南的屏障,山峰險峻,綿延十公里,斜陽凝紫。據(jù)說城里城外曾經(jīng)有三十余座宮廟祠閣,還有江西、四川、福建、邵陽等外地旅居人士修建的同鄉(xiāng)會館,是那個時代最為有建筑技巧與藝術(shù)風格的建筑,鰲頭山垛,飛檐斗拱,泥塑浮雕,砂漆彩繪,把一個邊城點綴得莊嚴厚重起來。哪個祠廟有廟會、祭祀活動可看熱鬧?哪家祠堂、會館戲臺有戲可觀賞?那些高墻翹檐、亭臺樓閣和屋脊上,成群結(jié)隊聒噪著的,是八哥、郭公鳥、野畫眉、杜鵑、燕子,還是錦雞、青鳥、啄木鳥、金不換、土鸚哥?這一切,你只需跟著那個提著書籃逃學的孩子的足跡走就是。

東正街、十字街、南邊街、北邊街、文星街等,老城區(qū)有街巷里弄二十余條,寬不過四五米,那些里弄逼仄的不足兩米,紅色的巖石板鋪砌,串起一座座摩肩接踵的小木屋。

小城尚武,清朝出了好些著名的武將,那些二層樓房,高墻大院,庭院回廊、曬樓,封火墻上的彩繪鰲頭、精致花紋,可見當年官吏商賈的富有威風。而建筑最宏大的還是城里大姓的宗祠。其中老營哨喜鵲坡的田氏、老菜街楊氏兩大家族宗祠最大,均為清道光年間先后修建。這些宗祠每年定期舉行祭祀典禮,族人聚會,以三牲酒禮行三獻禮,有的大族還鳴鐵炮、配音樂,贊禮隆重,節(jié)日還要迎神演戲,以娛神祖,是大人小孩看熱鬧的好時節(jié)。

沈家在小城不是大姓。從熱鬧的東正街往南有條小巷中營街,狹窄的石板小巷中就是古舊的沈家小四合院,1902年冬,沈家添了一個二兒子,初名岳煥,后改名從文。他后來就成了那個著名的“逃學的孩子”,他從小學校走向大社會,睜大眼睛觀察當時那個社會的眾生相與形形色色的靈魂,而成為這個小城的代言人與形象大使。

我最想走入這個古老四合院的方式,就是像沈從文兒時那樣,打著赤腳,無拘無束地行走在石板路上,讓腳心觸摸這來自數(shù)百年的自然清涼。這是一座湘西常見的三進木構(gòu)民居,院子小巧幽雅。兩側(cè)有高出屋頂?shù)那啻u封火墻,墻頭及屋脊上飾有獸頭,屋前有小院,有石板鋪成的小天井,有正屋、前屋各三間,廂房四間,堂屋兩邊的住房,一間陳設著沈從文睡過的木床,一間擺放著他曾寫字作文的書桌。

這四合院是沈從文的祖父沈宏富置辦的產(chǎn)業(yè)。他二十二歲左右便做成為云南昭通鎮(zhèn)守使,二十六歲又做過貴州總督,到后因創(chuàng)傷回到家中,三十歲左右病故于家中,留下的一份光榮與一份產(chǎn)業(yè),使他后嗣在本地方占了個較優(yōu)越的地位,引起了后人對軍人家世的驕傲與向往。沈從文的父親沈宗嗣,碩大、結(jié)實、豪放、爽直,生來就不缺少一個將軍的風儀,但一生輾轉(zhuǎn)于蒙古、東北、西藏各處軍隊中,民國二十年時還只是一個上校,在本地土著軍隊里做軍醫(yī),使得家道中落。

沈家成年的兄弟姊妹五個,沈從文排行第三,他覺得自己的氣度得于父親影響的較少,得于媽媽的似較多。沈母黃英,出生于書香家世。 城北登瀛街的縣文廟,清道光年間重建,有保存完好的大成殿、鼓樓、古橋,飛檐翹角,蟠龍矯繞,朱漆金紋,浮雕飛動,沈從文的外祖黃河清是本地最早的貢生,就任縣文廟教諭。沈母黃英也是畫家黃永玉的姑婆,幼時就認字讀書,舅父有新頭腦,開辦本縣第一家照相館、第一個郵政局,她極小時就隨同舅父在軍營中生活,所見事情很多,懂醫(yī)方,會照相。沈母雖瘦小,但機警、富于膽氣與常識,丈夫常年在外從軍,她擔負起幾個兒女的啟蒙教育,教沈從文認字、認藥名,以及思考和決斷。

依在沈家的門窗前,我就想起多年前的某個冬夜,小四合院里一個紅泥小火爐的溫馨場景。溫柔的母親帶著岳煥、六弟沈荃以及家人最疼愛的小九妹,圍著火盆烤火,并教孩子們識文斷字,溫習課本。門外小巷子里賣春卷的嘶著嗓子大聲叫賣過兩回了,兄弟倆期待著宵夜的食物,借著小九妹肚子餓了的名義,催促春秀丫頭煮燕窩粥或是蓮子稀飯、冰糖鴿子蛋,那個廚房里似乎還飄著一些食物的香味。沈家大門前寬敞,一些賣小吃的常到門前歇腳,賣餃子面的何二敲著竹梆梆,口里喊著各種驚心動魄的口號在引誘人,炸油條糯米糍的又停下?lián)舆汉戎眯¤屬u丁丁糖的也來了……每一種聲音下面都附著一個足以使得孩子們垂涎的美食,早把神魂飛出到大門外了。

“四月薔薇靠短墻”,四月鮮花初綻,我在小城的巷子里看見院墻柵欄間爬滿的薔薇,有種“香云落衣袂,一月留余香”之感覺。我又想起沈家院子里曾經(jīng)的那些玫瑰來。沈母是愛養(yǎng)花的,院子里有花壇與幾個花缽,種著雞冠花、海棠花之類,她讓長子云麓從肖家討回來青枝綠葉的玫瑰,讓小從文一起幫忙栽種,有水紅、大紅的,還有白的,混雜一起種下,來年春天,幾個姊妹每天興奮地數(shù)著玫瑰花苞,數(shù)著夜來新開的花朵,九妹時常站在花缽邊對著那深紅淺紅的花朵微笑。那年院子里的玫瑰雜色盛開,蜜葉翠帷,濃花紅錦,誰都舍不得摘下那些嬌艷的玫瑰,花瓣鋪滿一地如彩錦,“花徑不曾緣客掃”,屋里比往年都熱鬧一些。

那個因為一人獨小而得全家尤其是母親愛憐的小九妹,后來被沈從文接到北京讀書,出落成苗條、俊秀的美麗大姑娘,結(jié)識了林徽因、凌叔華這些美麗有才華的女作家,又跟隨哥哥輾轉(zhuǎn)上海、青島、昆明??墒?,這個聰明伶俐又驕縱、任性的女子,在昆明遭遇一次日本飛機轟炸后又被竊賊洗劫,突然精神崩潰,最后回到沅陵大哥住處,與一個泥水匠成親,上個世紀60年代初期在酉水邊烏宿中年早逝,成為沈從文不忍觸及的痛點。但是,九妹在二哥的許多作品里,如《玫瑰與九妹》《爐邊》《三個女性》《靜》等,像沈家院子里那嬌艷的玫瑰一般永遠鮮活著,又傷感無限。

一到鳳凰,我就進入了一種情景劇的場景,我就成了那個愛逃學的孩子!沈從文從知事之時起,就像這個小城的“義務城管”,熟悉他領(lǐng)地的每處角角落落。從城西出門,拐到城南邊街,再繞小城最熱鬧的主道,到北門去,他熟悉街邊每個商家,每個行當;下雨天,城里沒有什么好玩的,他就出城到山里的廟里看熱鬧。他這樣的鳳凰小百事通,還列出過家中給“過午”的三十枚制錢的花費賬單:面(或餃子)一碗,甘蔗一節(jié),酸蘿卜(或蒜苗),四喜的涼糕,老強母親的膏梁甜酒,各花費若干文,還余三文作臨時費用。他最不忍放棄的是涼糕與膏梁甜酒,其他則可換著口味買幾個大李子、西瓜之類,或是去抽簽碰運氣抽到羅漢糖。每次行走在古城逼仄的石板路上,看見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學生,蹦蹦跳跳地踢著石子,吃著姜糖、酸蘿卜等零嘴,或是在某個木門石檻上坐著發(fā)呆的孩童,我就覺得是那個曾經(jīng)逃學在街上游玩的孩童。我每每在這個逃學的孩子的引導下,發(fā)現(xiàn)了很多“逃學”的風景與樂趣。

他在《一個老戰(zhàn)兵》中,說自己在故鄉(xiāng)有三個最敬重的人:“在我那地方,學識方面使我敬重的是我一個姨父,是個進士,辛亥后民選縣知事。帶兵方面使我最敬重的是本地一統(tǒng)領(lǐng)官。做人最美技能最多,使我覺得他富于人性十分可愛的,就是這個老戰(zhàn)兵?!崩蠎?zhàn)兵藤四叔是舊式教練,教本地小孩翻筋斗、打藤牌、舞長槍、耍齊眉棍,在他眼里是個奇人趣人,頭一偏就瀟灑地翻個筋斗,爬樹神速,在高空拿頂,會泅水、摸魚、釣魚、叉魚,醫(yī)術(shù)高明,還養(yǎng)殖高貴的斗雞,還會種花嫁接果樹,用泥土捏塑人像,吹拉彈唱,簡直是無所不能、且事事精明在行,而且比誰都和氣、公道。

湘西人們眼中把當兵看成從業(yè)的首選目標,希望將來能夠得到一份功名產(chǎn)業(yè)。他在《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寫到:“至于我那地方的大人,用單刀扁擔在大街上決斗本不算回事。事情發(fā)生時,那些有小孩子在街上玩的母親,只不過說:小雜種,站遠一點,不要太近!囑咐小孩子稍稍站開點兒罷了。本地軍人互相砍殺雖不出奇,行刺暗算卻不作興。這類善于毆斗的人物,有軍營中人,有哥老會中老幺,有好打不平的閑漢,在當?shù)亓沓梢粠?,豁達大度,謙卑接物,為友報仇,愛義好施,且多非常孝順……”

鳳凰上層階層多是行伍出生,文才方面很久才出了個翰林熊希齡,還有4個進士,4個拔貢,而武人方面,咸豐同治年間就出了4個提督軍門,其中包括沈從文的祖父沈宏富,后來保定軍官團出生的有一大堆。沈從文祖輩有軍功,父親一輩子也是軍人,他早期也曾按照家人的意愿在地方軍隊混了5年,直到1924年他踏入北京決定繼續(xù)求學后,他就與過去的行伍生活割斷了,他給自己改名“從文”,也就決定了自己未來的命運走向。


沈從文一共上過兩家私塾,兩所新式小學,預備兵技術(shù)班,他在多篇文章里都寫到過自己的求學與逃學經(jīng)歷,強調(diào)自己在社會大學校所學到的知識,比他所上學校要豐富得多。

他6歲時單獨上私塾,因之前母親的啟蒙,他已經(jīng)認字好幾百,記憶力又特別好,就很厭惡私塾呆板、無趣的教學,于是跟從了幾個較大的學生學會了頑抵抗頑固塾師的方法,逃避那些書本枯燥文句去同一切自然相親近?!斑@一年的生活,形成了我一生性格與感情的基礎,間或逃學,且一再說謊,掩飾逃學應受的處罰。學會了用自己眼睛看世界一切,到不同社會中去生活時,學校對于我便已毫無興味可言了。盡我到日光下去認識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萬匯百物的動靜?!彼冯S一個張姓表哥到他家中橘柚園中去玩,到城外山上去玩,到各種野孩子堆里去玩,到水邊去玩。他那幼小的心總得為一種新鮮聲音,新鮮顏色,新鮮氣味而跳。他覺得自己得認識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自己的智慧應當從直接生活上吸收消化,卻不須從一本好書一句好話上學來。20歲后,他“不安于當前事務,卻傾心于現(xiàn)世光色,對于一切成例與觀念皆十分懷疑,卻常常為人生遠景而凝眸”,這性格的形成,便應當溯源于小時在私塾中的逃 學習慣。

他天晴時他便出城上山里去玩,下雨時就一個人走到城外廟里去,在殿前廊下看大人絞繩子,織竹簟,做香,下棋,我看下棋,打拳,甚至于相罵。即使逃學被家中或?qū)W校發(fā)覺時,也還是“一面被處罰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記著各種事情,想像恰如生了一對翅膀,憑經(jīng)驗飛到各樣動人事物上去。想到河中的鱖魚被釣起離水以后撥刺的情形,想到天上飛滿風箏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黃鸝,想到樹木上累累的果實。”

我曾經(jīng)在西門尋找他6歲在西門倉上四姨父的學館念書舊址,不知道哪條幽深的石板路上曾經(jīng)留下他的痕跡。那條長長的石板路,兩邊是兩排長長的谷倉,五六十株柳樹,三尺高的谷倉下面有兔子窩,也是他的樂園,在念完《幼學瓊林》《孟子》《詩經(jīng)》之后,他與他的16個孩童玩伴以及二三十只小花兔,在樂園里躲貓貓,瘋跑,他學會了爬樹、釣魚,還學會了逃學,到校場看一天的木傀儡戲社戲,或是早早出門,到街上各以其好地走走,吃豬血豆腐,到殺牛場上看殺牛,出城到塘灣去捉大青頭蟋蟀,或是到道尹衙門看營兵操練。總之,玩夠了再到學塾去。放學后,也要包繞月城過西門坡去看斗雞去看有趣的一切事物。

后來家里給他轉(zhuǎn)了一家學塾。而到新的學塾里去時,路上他可看的熱鬧更多,到針鋪看老師傅用放大鏡磨針,傘鋪看小徒弟制傘,皮靴店大胖子皮匠用夾板绱鞋,剃頭鋪剃頭師傅專注地刮臉,染坊里強壯多力的苗人在搖蕩,還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豆粉作坊里騾子推磨隆隆的聲音,還得經(jīng)過一些屠戶肉案桌、扎冥器出租花轎的鋪子,看他們貼金,敷粉,涂色。他就歡喜看那些東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許多事情。更何況,在南門河灘可看殺牛,邊街有織簟子的鋪子、鐵匠鋪,小飯鋪散發(fā)著干魚同酸菜的氣息,四月小雨天山地里田塍上各處蟋蟀聲音,山上人家的李子枇杷……都讓他的心癢癢的,在課桌前如坐針氈。他的生活中充滿了疑問,都得自己去找尋解答。他覺得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時便有點發(fā)愁,得用這方面得到的知識證明那方面的疑問。

1914年左右鳳凰有了新式小學,第二年,母親將他送到城內(nèi)王公祠的新的縣立二小,半年后又轉(zhuǎn)學到縣里第一小學,校址在城南對河的文昌閣,就是現(xiàn)在的文昌閣小學。新學校讓他有了新鮮的感覺,按照新學制設置課程,課余活動范圍也大了,而且不必成天背書,廢除嚴重的體罰,周日還可以休息,四個教員還有兩個是他的表哥。

我曾經(jīng)去文昌閣小學去看過。校園依山面河,山上古木參天,林間多雜樹,竹篁、芭蕉相映,是一方靜謐的讀書處。近山坡處有一眼井泉,水清冽而甘甜,形似歐式壁爐,水井上方石板上刊刻題字“一瓢飲”,這是1982年5月,著名書法家黃苗子隨同沈從文、黃永玉表叔侄到鳳凰,并參觀兩位的母校,品嘗甘泉后應邀題詞。古井叫蘭泉,有清光緒十七年(1891)重修的碑文:“南華山麓,有古井存,味甘易冽,似蘭斯馨,題名蘭泉,借以留名。”據(jù)說古井一直不枯不濁,清泉長流。古井不遠處,還有一方荷池,池邊有石拱橋,夏日荷花亭亭,學生常課余池邊賞玩流連。

能夠吸引沈從文的還是窗外的事物,下課就奔向曹操與同學做“龍虎斗”,或是到樹林里與同學比爬樹,由此認識了三十種樹名,有十幾株挺拔的松樹,操坪邊有又高又大的柳樹,掛彩或摔傷了,還認識十幾種草藥,甚至請假去看戲、釣魚、捉蚱蜢。周末更是自由地吆三喝四地去河里游泳,甚至到長寧哨去趕集,看各種各樣的買賣、討價還價,以及造紙場、碾坊、榨油坊各種新奇的鄉(xiāng)下事物,肚子餓了,學著大人的樣子,買一碗包谷燒、一碗狗肉,大塊吃肉、大口喝酒。

我不知道沈從文曾經(jīng)在那間教室上過課,但是,這里是他最后完成的學校教育,據(jù)說,他1957年合1982年兩次回到家鄉(xiāng),都到母校去看看,并且,像一個小學生一樣,坐在某間教室里,靜靜地聽課,重溫少年時的讀書時光。他看到那棵高大而筆直的楠木樹時,會勾起他爬樹以及逃學看戲在樹下罰跪的經(jīng)歷,他還會想起田名瑜老師觸及他靈魂的那句關(guān)于自重的話語: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自輕必然自賤,自尊才能自貴。

自從14歲半離開學校之后,他就被送到土著軍隊中當兵,走向了大社會,走向人生的大學校,進到一個永遠無從畢業(yè)的學校。他在沅水和支流各城鎮(zhèn)游歷五年后,結(jié)識了不少的人,學會了閱讀,學會了思考。

最先觸動他的是,他隨同靖國聯(lián)軍第二軍張學濟屬下游擊第一支隊在懷化清鄉(xiāng)剿匪,,因為識字便成為上士司書,清鄉(xiāng) 司令部新來一個“有趣的”秘書官,“現(xiàn)在想起他那個風格,也做過我全生活一顆釘子,一個齒輪,對于他有可感謝處了?!泵貢賱裾f沈從文:“你聰明,你應當好學的。世界上有多少好事情可學?!眱扇私⒘艘环N最可紀念的友誼,他從秘書官那里第一次看到厚厚的兩本《辭源》,并與另外一個老書記合訂了兩個月的《申報》,從報紙上學會許多事情,認識了好些生字。他還閱讀清人許葭村的《秋水軒尺牘》與《西游記》之類。

他真正開始迷上讀書,是在他投奔在芷江做警察所長的五舅做辦事員時。他一個有錢有勢的姨父與舅父每天作詩,他又學會了看詩,替他們抄詩,那個姨父家有兩大箱商務印行的《說部叢書》,他就陸續(xù)借來閱讀,其中狄更斯的《冰雪姻緣》《滑稽外史》《賊史》反復閱讀了兩個月,“我喜歡這種書,因為他告給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自傳集.女難》)

他后來又在保靖靖國聯(lián)軍司令部陳渠珍屬下謀到是司書職位,很迅速地成為一個“特出的書記”,因為前期的閱讀與習字,他又買了好幾本字帖,字寫得很好。特別后來在陳渠珍統(tǒng)領(lǐng)身邊做了書記,他遇上了人生一個重大轉(zhuǎn)機。他的住房有四五個大楠木柜櫥,里面有百來軸自宋及明清的舊畫,幾十件銅器古瓷,十幾箱書籍,一大批碑帖,還有一部《四部叢刊》。陳統(tǒng)領(lǐng)是個以王守仁、曾國藩自詡的軍人,每天治學與治事時間均等,每遇取書和抄錄書中段落時,并令沈從文去替他做好。于是,他就有了一個系統(tǒng)學習整個歷史的從容機會,成天翻來翻去地把那些舊書慢慢地看懂了,鑒賞那些舊畫,對照《西清古鑒》等認識房中銅器的名稱與價值。而且,在他的心目中,陳統(tǒng)領(lǐng)博學、勤勉、敏捷穩(wěn)重,又不失天真爛漫,稀有的精神與人格,令他感動,而且內(nèi)部精神生活劇烈變動,并影響到了他一生的工作。

觸動沈從文離開湘西,到北京去是一個受“五四”運動影響的進步印刷工人。他從印刷工人手里讀到《超人》《創(chuàng)造周報》《新潮》《改造》等新書新雜志,“我明白人活到社會里應當有許多事情可做,應當為現(xiàn)在的別人去設想,為未來的人類去設想,應當如何去思索生活,且應當如何去為大多數(shù)人犧牲,為自己一點點理想受苦,不能隨便馬虎過日子,不能委屈過日子了。” (《一個轉(zhuǎn)機》)于是他想自己得進一個學校,去學些自己不明白的問題,得向些新地方,去看些聽些使自己耳目一新的世界。他決定到北京讀書,于是,他“便開始進到一個使我永遠無從畢業(yè)的學校,來學那課永遠學不盡的人生了。”

沈從文后來成為“京派第一人”,他筆下的人物淳樸活潑,無一不透露著原始的人性美、人情美,以其淡遠雋永的風格和古樸明凈的語言,構(gòu)建了獨具風格的湘西世界。鳳凰之大美,是沈從文20世紀30年代用文字勾勒出來的。血的浸洗與火的煅燒,剝落著湘西原始荒蠻的外殼,也釀造出難以盡說的人生悲劇。

沈從文不到 十五歲時 離開 了故鄉(xiāng),無論身在何處,他的內(nèi)心 常常生活在那個小城過去給 的印象里。 小城東門郊外,是 他年少常逃學去游玩的南華山,草深林茂,翠色千層,幾百株的皂角、楓香、香楠及燈籠花等古樹,幾人合抱,樹高達幾十米,各自亭亭,聳立云天,清泉淙淙。他的魂魄就皈依在聽濤峰林間石壁下,“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他以一塊不規(guī)則的頑石的姿態(tài),佇立沱江邊,守望著他一生眷戀著的這個小城……

責編:羅嘉凌

一審:胡晴

二審:蘇露鋒

三審:黃柏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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