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fēng)無限瀟湘意

范亞湘     2024-04-02 10:07:05

文/范亞湘

805年,柳宗元因“永貞革新”失敗左遷瀟湘,停留長沙游覽東池時,借故撰寫《潭州楊中丞作東池戴氏堂記》“以文明道”……是的,他不可能舍棄滾滾紅塵,更不可能違逆矢志不渝的襟懷。 

十年瀟湘,即使寂寞清苦,但柳宗元仍然不忘求索天地,思懷古今,師法屈原,發(fā)憤著述,縱情歌吟,“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憋@然,屈賈精神之“瀟湘意”已深入到了他的骨髓!

密林深處,一泓溪水或隱或現(xiàn),汩汩淙淙,宛若玉佩相撞悅耳動人。溪下,是一清瑩澄澈的小潭。陽光直直地照進潭里,漣漪瀲滟,若影若幻。潭底是一整塊平展的大石頭,各種奇異的石頭在水邊突兀高擎,如一座座小嶼,似一根根柱子,上面纏繞著翠綠的藤蔓。上百條小魚輕快地游弋,時而舒緩,時而敏捷,好像故意在同人逗著樂兒……

柳宗元已不止一次像《小石潭記》里寫的尋幽秘境,縱情山水。時常,他會邀上朋友或者家人,漫無目的到處轉(zhuǎn)悠,爬高山、鉆深林、涉小溪、探幽泉、尋怪石、覓險境。他甚至越過湘江,沿著蜿蜒曲折的溪流攀行,援上了西山之巔。氣喘吁吁的他盤著雙腿,席地而坐。抬眼望去,那高低不平、空闊低洼、連綿起伏、不可勝數(shù)的青青山巒與盈盈碧水交錯縈繞,一直綿延到天邊……他覺得自己有如掙脫羈絆的野馬、翱翔藍天的雄鷹,自由自在,曠達傲岸,那些長久郁結(jié)在心頭的煩悶孤寂,似已被蕭蕭的風(fēng)吹得煙消云散。

柳宗元如此豪放灑脫,酣暢淋漓地放浪山水,還是破天荒第一次。故而,他特意把這次痛快的游歷詳盡地記錄了下來,是為元和四年(809年)九月二十八日。光陰荏苒,轉(zhuǎn)瞬之間,他貶謫到永州“南荒”之地已有四年多了。

柳宗元似已將身心交付給了瀟湘山水,這天,他劃著一葉小舟來到頻洲島。清綠幽深的瀟水由西而東奔來,是處與湘水匯合后,浩浩湯湯,一路北去??粗咸线h逝的湘江水,他的思緒也隨之飄向了遙遠的北方,猛然憶到了久違的長安(西安),灞橋邊的垂柳依然娉婷裊裊,婀娜多姿嗎?“少精敏絕倫,為文章卓偉精致,一時輩行推仰”的柳宗元經(jīng)常立于灞橋垂柳旁迎親送友,喜悅離愁就像那微風(fēng)中輕盈搖曳的纖纖柳枝……可如今誰還記得曾經(jīng)躊躇滿志、意氣風(fēng)發(fā)的他?當(dāng)年,劉禹錫和柳宗元等幾位“永貞革新”主將走在大街上,“喜怒凌人,京師人士不敢指名”,只能遠遠地躲在道路一旁默默地窺視。

貞元二十一年(805年)正月,唐德宗李適駕崩,中風(fēng)已口不能言的李誦繼位,起用其擔(dān)任太子時侍讀王叔文、王伾以及與“二王”長期交好的劉禹錫、柳宗元等八人著手改革,希圖革除宦官專權(quán)和藩鎮(zhèn)割據(jù)等弊政。不過,缺乏權(quán)力基礎(chǔ)的“二王劉柳”制定的那些革新措施若紙繪的山川河岳,只需手指輕輕一戳就破。八月,李誦禪位李純,彗星般劃過天空的“永貞革新”失敗,參與者均被趕出長安,貶為邊遠八地的司馬,因此,“永貞革新”又被稱為“二王八司馬”事件。

起始,劉禹錫被貶為連州(連縣)刺史,柳宗元被貶為邵州(邵陽)刺史。時年33歲,從沒嘗過孤寂滋味的柳宗元帶著母親盧氏、堂弟宗直、表弟盧遵,還有家小及仆人,離開了長安,趕往邵州。走過灞橋,柳宗元深情地回望了一眼長安。天高氣清,白云悠悠,城郭樓臺若隱若現(xiàn)。自從21歲那年考取進士,他就幾乎再也沒有離開過長安,從集賢殿正字到禮部員外郎,官雖不大但仕途還算一帆風(fēng)順。而且,最為主要的是,他的文章氣韻充溢,“踔厲風(fēng)發(fā),率常屈其座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span>

一路晃晃悠悠,磨磨蹭蹭。這天,行到潭州(長沙),潭州刺史兼湖南觀察使楊憑將柳宗元一行延至其修造的東池游覽,柳宗元遂作《潭州楊中丞作東池戴氏堂記》。柳、楊兩家是世交,柳宗元25歲時,迎娶自幼訂婚的楊憑之女為妻,誰知,三年后楊氏夭亡。柳宗元在所作的《亡妻弘農(nóng)楊氏志》里稱贊楊氏“柔順淑茂”,具有“肅雍之美”,且“坤德柔順,婦道肅雍,惟若人兮,婉娩淑姿”,“悼慟之懷”唏噓不已。

貞元十八年(802年),楊憑出任潭州,將龍伏山西北腳下的自然水系打造成大型園林東池,“其岸之突而出者,水縈之若玦焉。池之勝于是為最”?!碍h(huán)周九里”的東池是長沙有史可查的第一個大型市政工程,亦是長沙第一個人工湖。

楊憑認為,不是遠離塵世樂于老莊之道的人不應(yīng)該擁有東池,其時,他將東池贈送給了戴簡看管,并在池畔建堂供戴簡住居。楊憑向柳宗元介紹戴氏堂主人戴簡說:“嗣仁品性謙遜溫和,與人為善,與山水為伴,在這里過得頗為瀟灑自適?!绷谠浅F罅w,“堂成而勝益奇,望之若連艫縻艦,與波上下。就之顛倒萬物,遼廓眇忽。樹之松柏杉櫧,被之菱芡芙蕖,郁然而陰,粲然而榮”,覺得東池美景,都被戴簡獨占了。

戴簡曾因文才出眾而被人舉薦,可他本人卻不愿意出仕。戴簡和人交往謙虛退讓,“受諸侯之寵”也不驕傲自大,這不就是超離塵世嗎?戴簡喜歡讀孔子的書,其次是《莊子》《文子》,以“太虛”為最終目的,從中得到了受益的方法,這不就是樂道嗎?柳宗元以為,賢人的行為必定和戴簡類似。“戴氏以泉池為宅居,以云物為朋徒,抒幽發(fā)粹,日與之娛,則行宜益高,文宜益峻,道宜益茂”,故而,人們“交相贊者也”。

寫到這里,柳宗元突然筆鋒一轉(zhuǎn),“既碩其內(nèi),又揚于時,吾懼其離世之志不果矣”。戴簡既在潭州東池受益,又揚名其時,讓柳宗元擔(dān)心的卻是,戴簡因超脫塵世而不再會有其志向了。

《潭州楊中丞作東池戴氏堂記》被金圣嘆列入“天下才子必讀書”,才藻艷逸、斐然成章,保持了柳宗元“以文明道”的一貫風(fēng)格。從這篇文章里可以品出,哪怕柳宗元身在貶遷途中,仍對出仕念茲在茲。可以說,這是在借助《潭州楊中丞作東池戴氏堂記》向世人宣告:柳宗元終究不可能舍棄滾滾紅塵,更不可能違逆矢志不渝的襟懷。

柳宗元的襟懷是什么?就是“以輔時及物為道”“惟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wù)”。所謂“元元”,就是蕓蕓眾生?!拔┮灾姓帕x為志”的柳宗元要的就是,“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匡時濟世,救國家于危亡,解百姓于倒懸,以至“流聲譽于無窮,垂功烈而不刊”。

時令已進入深秋,可比寒霜更早而來的是半途追加的一道圣旨,再貶“邵州刺史柳宗元為永州司馬,連州刺史劉禹錫為朗州司馬……”

永州地處湘江上游,瀟水縱貫?zāi)媳?,境?nèi)山脈縱橫,峰谷相間。唐時,這里蠻煙瘴霧,凄涼荒僻。用柳宗元的話說,這片“草中貍鼠足為患,一夕十顧驚且傷”的荒野之地,盛產(chǎn)“異蛇”?!对涂たh志》載,由于沒完沒了的戰(zhàn)亂和瘟疫,其時,永州的人居戶頭已由最高時的“二萬七千戶”銳減為“八百九十四戶”。一個縱橫幾百里的州,竟只有四五千人,柳宗元后來吟出“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就不足為怪了。

柳宗元雖為“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享受六品官員待遇,但這只是一“官外乎常員”的閑職,沒有官舍,也不管理具體事務(wù)。按唐制,因罪遠貶的官吏,遇赦或者三五年過后,就會調(diào)到離長安近一點的地方任職,人們把這個規(guī)矩叫做“量移”。

一心企望遇赦和“量移”的柳宗元沒有置辦房舍,一家老小寄寓在城東清冷的龍興寺里,可這座寺廟污水遍地,如墳地一樣潮濕,野鴨、鸛鳥戲于中庭,房里座席邊蘆荻叢生,荒涼寂寥,破敗不堪。可在永州癡漢等丫頭似的柳宗元并不知道,他其實踏上了一條不歸的貶謫路,李純早有詔令,柳宗元等人“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

心情沉郁,百無聊賴,正值壯年的柳宗元身體明顯衰弱?!鞍俨∷?,痞結(jié)伏積,不食自飽。或時寒熱,水火互至,內(nèi)消肌骨。”同時,精神憋悶異常,逐漸崩潰,“每聞人大言,則蹶氣震怖,撫心按膽,不能自止”“神志荒耗,前后遺忘”?;蛟S這些不算什么,柳宗元也能扛得住??墒?,半年過后,母親溘然病逝,柳宗元的痛苦到達了極點,如墜深淵。

出身于官宦世家的柳宗元哪經(jīng)歷過如此磨難和痛楚?安葬好母親的遺骨后,他的情緒才稍稍有些安定,然而,好友劉禹錫的一封信又重新將他打回到了地獄。劉禹錫在信中透露,年初,王叔文已被賜死。因王伾已于前一年病逝,下一個很可能就是“劉柳”了……

柳宗元猶如五雷轟頂,驚恐莫名!

夏夜,龍興寺里蚊蟲肆虐,溽熱難耐。躺在床上,柳宗元還是輾轉(zhuǎn)難眠?;谢秀便敝校隽艘粋€夢。夢里,他的身子懸在了半空,一雙巨大的手將他死死地掐著,上又上不得,下也下不得。他試圖反抗,但混混沌沌中卻又無從出手,也不知道去找誰反抗……他驚煞不已,趕緊起床,輕輕地推開了一扇窗戶。窗外,夜色茫茫,夏蟲凄凄。棲息在寺前大樹上的貓頭鷹“咕——咕——”地尖叫著,那聲音凄厲恐怖,瘆得人毛骨悚然。

“幽明茫然,一慟腸絕?!绷谠木竦涞搅私^望的地步,大病不起。

長久臥病在床,柳宗元有了深刻的反思。他發(fā)現(xiàn)失去的已不僅僅是官職和親人,還有昔日的朋友和曾經(jīng)的壯志宏圖?!昂?nèi)甚廣,知音幾人?自友朋凋喪,志業(yè)殆絕……雖其存者,志亦死矣。臨江大哭,萬事已矣。”可以說,在這之前,他一直不愿低下那高昂的頭,即使獲悉遭貶那一刻,也是闊首挺胸,絲毫沒有露出半點破綻??墒?,殘酷的現(xiàn)實似乎壓垮了支撐他堅挺的最后一根稻草,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個“僇人”。

從這以后,膽顫心驚的柳宗元幾乎“罪”不離口。每每寫文章或者給朋友、官員寫信等,都會言及自己的“罪”?!捌驼\有罪,然豈不在一物之?dāng)?shù)耶?”“宗元于眾黨人中,罪狀最甚”“惟罪大而寵厚兮,宜夫重仍乎禍謫”。我柳宗元辜負了圣上的寵信與厚愛,罪大惡極以致遭貶,怪不得誰,完全是咎由自取!

柳宗元自己也承認,其病“非獨瘴癘為也”,而是心靈的極度摧殘,即“憂恐”。

何“憂”?何“恐”?柳宗元“憂”的是縱有凌云壯志,卻因身陷永州而無以伸展,“志不得行,功不得施,蚩蚩之民,不被化光之德,庸庸之俗,不知化光之心。斯言一出,內(nèi)若焚裂?!薄翱帧钡氖呛ε聞⒂礤a信中說的變?yōu)楝F(xiàn)實,說不定哪天就會收到一盅毒酒……

一個人在苦悶惶惑時,有時別人的探問就是攪擾,柳宗元需要獨自嚼咽、療傷。不過,時間是一劑撫慰痛徹憤懣心靈的最好良藥,兩年過后,柳宗元雖然“齒疏發(fā)就種,奔走力不任”“行則膝顫,坐則髀痹”,但他已漸漸地從驚恐莫名的痛苦煎熬中走了出來。

隨著心態(tài)趨于平和,柳宗元體能也得到了恢復(fù)。他開始適應(yīng)環(huán)境,嘗試將志趣轉(zhuǎn)向山水,到山水中去尋找自己的慰藉。盡管俗世拋棄了他,但瀟湘那冷峭峻潔的山水卻以博大的情懷接納了他,使之找到了寄寓思想,紓解抑郁的渠道,“時到幽樹好石清泉,暫得一笑,已復(fù)不樂”。即使難有一樂,但畢竟有“一笑”了。不久后,柳宗元移居到了河西的冉溪,用雜草蓋屋,開荒侍菜,挖池養(yǎng)魚,種黍釀酒,心甘情愿地“為永州民”。

柳宗元將冉溪改為“愚溪”。為何要改成這樣古怪的名字?“予以愚觸罪,謫瀟水上。愛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絕者家焉”。是的,柳宗元熱愛這條溪水,將家筑在溪邊,而因愚獲罪,“故更之為愚溪”。

柳宗元在愚溪上面買了一個小丘和一泓泉水,分別命名為愚丘、愚泉。將泉水流經(jīng)的小溝取名愚溝,負土累石筑壩后形成了愚池,在愚池中造愚堂、愚亭、愚島……他“大興土木”,難道真的“甘終為永州民”嗎?非也。雖然愚溪“善鑒萬類,清瑩秀澈,鏘鳴金石”,卻棄于凄清冷寂的荒涼野地,幾乎沒人涉足游賞,這豈不是和他一樣“寂寥而莫我知也”?

林壑幽泉,溪水潺潺,堂舍亭臺,雞犬相聞,好一處淡泊閑適之所!雨后初霽,空氣中彌漫著醉人的清香,柳宗元沿著愚溪踽踽獨行,或屏氣聆聽溪水的歡唱,或駐足觀看鳥兒的嬉戲,久違的詩興悄然萌發(fā),不禁吟道:“悠悠雨初霽,獨繞清溪曲。引杖試荒泉,解帶圍新竹。沉吟亦何事,寂寞固所欲。幸此息營營,嘯歌靜炎燠?!?/span>

此際,柳宗元好像已不再為自己的處境而煩惱,不再為日后的前程而困擾,全然解脫了世俗塵網(wǎng)的束縛,超越了人世間的煩擾與迷茫,豁達開朗。倘若真如此,對于他來說,也未免不是幸事。實際上,隨即的一聲感嘆“無一食而安于口平于心”,就把他心中剛剛激發(fā)的那么一點點可憐的快意擊打得粉碎。一個寂寞得吃什么食物都感覺索然無味的人,哪還有什么快樂可言?抑或有,也只是如湍急的瀟水一樣,稍縱即逝?!翱w囚終老無余事,愿卜湘西冉溪地。卻學(xué)壽張樊敬侯,種漆南園待成器?!绷谠挠尴T詠,好像是吟“處連蹇困厄之境,發(fā)清夷淡泊之音”,其實每一次吟誦無不是“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行間言外,時或遇之”。

柳宗元筆下的山水,飽含著孤寂憂憤,愁悶悲思。看似把玩山水,放浪琴酒,即使有時還刻意寫得清麗明朗,庸淺奇險,那也不是真正的雅致清空,飄然超逸,而是苦中作樂,笑里含悲,藉山水整飭情思,慨嘆際遇。話又說回來,一個“志不得行,功不得施”的人,怎么能將自己的愁緒清空得了?又怎么能使自己的身心超逸得了?“久為簪組累,幸此南夷謫”,說什么做官繁累、束縛人,以貶瀟湘為“幸”,看似蕭散簡逸,悠然放達,實則還是“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的偶影獨游,悲涼凄切?!叭缓笾巧街亓?,不與培塿為類?!?/span>

韓愈說柳宗元“居閑,益自刻苦,務(wù)記覽”。的確如此,“終不得出”的柳宗元閑得無聊,方才博覽群書,一會兒興奮,一會兒哀傷,一會兒嘆氣,與書里人物同悲歡共命運,探知古今興替之理,思考歷史長河中的波瀾起伏,萬千變化。這一時期,柳宗元寫作了大量流傳后世的鴻篇巨制,影響甚遠。同時,為了弘揚儒學(xué),他“奮不顧流俗”,與身在長安的韓愈遙相呼應(yīng),大力倡導(dǎo)“古文運動”,有力地抨擊了那些華而不實的駢文,使得晚唐之后的散文益佳俯視人寰,清新流美。

雖然身體饑餓羸弱,但讀了那些經(jīng)史后,就像喝了糖漿一樣甜美?;蛟S,柳宗元如果潛心讀書,他的心境將會徹底改變。遺憾的是,他不可能只是一個安于讀書之人。他不屈就于世俗,“用之則行”;也不會甘心隱逸,“舍之則藏”。“文章士之末也?!绷谠J為,立言傳世不是士的追求,而只是士之末技。這也許就是他始終走不出怨憤索寞、矛盾痛苦的原因之所在。

天高露濃,一覺醒來,已是夜半,萬籟俱靜,窗外月光皎潔,亮如白晝,露水“滴——答,滴——答”地滴落著。柳宗元再也不能成寐,干脆披衣而起,輕輕推開側(cè)門,緩步來到西園。這時,一輪寒月從東嶺爬過來,月色清涼如水,將泉邊的幾棵竹子照得條清縷析,泉水穿過竹林,不斷發(fā)出泠泠的聲響。遠處,流水打石上淌過,仿佛愈遠水聲愈響。忽而,山林里“嚦——”地一聲鳥鳴,劃破了岑寂空曠的夜色。他斜倚著廊柱,靜靜地觀看,細細地諦聽,一直到月光消隱,天色已明?!耙虚核熘恋拍瘜⒑窝??!睙o言勝有言!唉,這郁悒惆悵的日子,何時才是個頭??!

一個人欲想心安,就必須要學(xué)會適應(yīng)新的生活環(huán)境,否則,只會越發(fā)使人焦躁抓狂,直至把人徹底毀滅。在經(jīng)歷了各種抗爭仍舊無法改變境況后,柳宗元選擇了平靜地去面對。他除了讀書寫作、尋山問水外,還干起農(nóng)活來了,“把鋤荷鍤,決溪泉為圃以給茹,其隙則浚溝池,藝樹木,行歌坐釣,望青天白云,以此為適,亦足老死無戚戚者……”柳宗元儼然已是一個快樂的農(nóng)人了。

柳宗元最大的改變還不在這,而是與當(dāng)?shù)厝说拿芮薪佑|和交往?;蛟S,一直追求“圣人之道”的他原是瞧不起底層人士的,也不屑于與底層人士相往來。不能不說,正因與那些村夫野老、漁父樵子打成一片,不僅擴大了他的視野,豐富了他的創(chuàng)作素材,也使得他的作品更接地氣,“竭茲筋力事,持用窮歲年”。寧靜的夜晚,由于“胥吏”的到來而農(nóng)人忙著以雞黍筵席招待,“迎新在此歲,惟恐踵前跡”,可是,來年的租賦卻并不因農(nóng)人對胥吏的熱情款待而會有所消減。柳宗元描寫底層人士的詩歌不多,但所寫村坊小調(diào)無不簡約清峻,平易深刻,“側(cè)耕危獲茍以食兮,哀斯民之增勞!”

“永州之野產(chǎn)異蛇,黑質(zhì)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嚙人,無御之者?!奔词姑鎸θ绱藙《镜纳?,也因為可以充抵賦稅而有人甘愿冒著死亡威脅去捕捉。結(jié)果,“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難怪,聽完捕蛇者蔣氏的講述后,柳宗元發(fā)出了“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的沉重感嘆!至于那些寓言故事,多是他從民間傳說的途徑借鑒加工再創(chuàng)作的,“有客談麋、驢、鼠三物,似其事,作《三戒》”。身處逆境的柳宗元無由自解,借助民間趣聞軼事散發(fā)心志,由于心頭強烈的出世情結(jié)難以自已,即使設(shè)喻引譬、語意苦澀,仍難掩匿犀利鋒芒,含蘊深永。

又是一個大雪紛紛的時刻,山川、小溪、田野,全都籠罩在茫茫白雪之中,大地一片銀白,一片空寂。山林里靜悄悄的,不見一只飛鳥,小徑上人跡全無。時近黃昏,柳宗元沿著愚溪漫步,不知不覺來到了嘩嘩流淌的瀟水邊。不遠處的水面上,一位蓑笠翁坐于一葉孤舟上,靜心靜氣地在垂釣。不管魚之有無,雪中可否上鉤,但蓑笠翁卻不因年老、境寂、人孤、天冷而獨釣寒江,似有傲雪凌霜,睥睨一切的專注和執(zhí)著。見此情形,柳宗元心如江涌,凜然吟道:“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很多人認為,不會真有“獨釣寒江雪”的人,那個蓑笠翁只是柳宗元自身心境的寫照。其實,有沒有那個蓑笠翁又有什么關(guān)系?只要柳宗元的心還未曾泯滅,希望就在!這世上,原本就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經(jīng)得住長久的折銳摧矜,特別是命運殘酷的淬煉后,仍能挺然屹立的又有幾人?

元和十年(815年)正月,一紙詔書將柳宗元的“囚徒”歲月解禁。似乎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他來不及告別,急匆匆地浮湘水催舟北上。舟過汨羅江遇風(fēng)受阻,曾記得十年前南下時,他無比感傷地寫過一篇《吊屈原文》:“吾哀今之為仕兮,庸有慮時之否臧?食君之祿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退自服以默默兮,曰吾言之不行。既媮風(fēng)之不可去兮,懷先生之可忘?”

而今北返是“奉詔赴長安”,仿若憋了多年的以身許國的抱負成了可以看得見摸得著的事情。境由心生,景隨人遷,哪怕遇阻,柳宗元的心情儼然已與當(dāng)年南下時那種悲悲戚戚完全不同,頗有些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欣然吟曰:“南來不做楚臣悲,重入修門自有期。為報春風(fēng)汨羅道,莫將波浪枉明時?!钡弥畡t喜,失之則悲,正是太過在意于榮辱得失,太過顧慮于仕途榮枯,委實說,柳宗元不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詔書許逐陽和至,驛路開花處處新?!绷谠粫氲?,他和劉禹錫等“王叔文之黨坐謫官者”滿懷希冀地回到長安,迎接他們的卻是“皆以為遠州刺史,官雖進而地益遠”。不過,柳宗元任柳州刺史兩載,柳州就有了很大的變化,成為衡陽以南很多人向往的地方,這說明柳宗元確實在吏治上有一手,不失為文武全才。

這年春天,騷人曹侍御自瀟湘而來,舟過柳州象縣(象州),投書一封柳宗元以表敬意。不料,這樣一件平常之事,卻勾起了柳宗元心中無限的瀟湘之意。他立刻賦詩一首作答《酬曹侍御過象縣見寄》:“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遙駐木蘭舟。春風(fēng)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這首堪稱唐朝七言律詩的壓軸之作深婉密麗,幽遠高卓,詩濃意美,嚼之如飴,芳香溢口。

為何身為刺史的柳宗元欲采摘幾朵蘋花相送“曹侍御”都“不自由”?李白有詩曰:“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憋@然,“騷人”源自屈原及其《離騷》。自屈原、賈誼貶謫湖南后,瀟湘一詞廣為流傳,并被不斷賦予新的內(nèi)涵,直至成為獨特的“貶客文化”即屈賈精神和美的意蘊。西晉時,作為報春植物的蘋花被賦予了潔凈之質(zhì),用來抒發(fā)懷古之情,表達對先賢高士的追慕與崇敬。

柳宗元再忙,還不至于連采摘蘋花的時間都沒有,也不可能因人身受到限制而沒有采摘蘋花的自由。其實,仔細一琢磨,“春風(fēng)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已是說得再明白不過了。騷人駕瀟湘特有的木蘭舟而來,將柳宗元心中的“瀟湘意”撩撥得春風(fēng)蕩漾,如果還去采摘象征瀟湘的蘋花相送,那就顯得繁贅多余,自然也就沒必要了。所謂“不自由”,只是“沒必要”的潛臺詞。

從這首詩可以品出,“瀟湘意”已經(jīng)徹底深入到了柳宗元的骨髓!不管他身在何方,其心卻被永遠留在瀟湘這片屈賈之地了。

柳宗元身體力行地承接屈賈精神,延續(xù)和豐富“瀟湘意”,這就夠了!誰說柳宗元“利安元元”的“美志”愿景不是與屈原所憧憬的“美政”一脈相連?“雖萬受擯棄”,亦“不更乎其內(nèi)”的柳宗元,難道不與明知“固將愁苦而終窮”,也不“變心以從俗兮”的屈原一樣,有著對其理想至死不渝的執(zhí)著?

從踏上潭州作《潭州楊中丞作東池戴氏堂記》到居永州作《捕蛇者說》;從“獨釣寒江雪”到“春風(fēng)無限瀟湘意”,柳宗元“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笔隇t湘,即使寂寞清苦,心境幾經(jīng)起落,但柳宗元仍然不忘求索天地,思懷古今,師法屈原,發(fā)憤著述,縱情歌吟。《柳宗元全集》共收詩文 577 篇(首),其中 310 篇(首)作于瀟湘,“其堙厄感郁,一寓諸文。仿《離騷》數(shù)十篇,讀者咸悲惻?!表n愈認為,柳宗元所撰寫的詩文汪洋恣肆,像洪水泛濫;雄厚凝煉,如潭水停蓄;學(xué)問淵博無涯,足以縱橫馳騁于山水、天地之間……假設(shè)柳宗元仕途一帆風(fēng)順,成為將相權(quán)重一時,以做學(xué)問跟做高官兩相比較,究竟何為得何為失?“必有能辨之者”。

“自古直道,鮮不顛危,禍之重輕,則系盛衰?!闭婵芍^,沒有貶就不會有千古絕唱《離騷》,也不會有“讀者咸悲惻”的“仿《離騷》”。滿腔怨氣,化為文字。唯有文字,方能一吐心中之塊壘。如此說來,誰敢說柳宗元黜逐瀟湘不是一件大好事?只是這件“大好事”本就不應(yīng)該由他去披肝瀝膽地承擔(dān),同時,這件“大好事”也實在是太過沉重了,以致每每使人想起就痛徹肺腑,潸然淚下……

摘自《長沙晚報》

責(zé)編:羅嘉凌

一審:胡晴

二審:蘇露鋒

三審:黃柏禹

我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