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鄒麟

文/ 姚建剛

在長沙河西，有27座漢長沙王及王后墓葬，其中以風篷嶺為首谷山片區(qū)就有16座。暮春時節(jié)，徜徉于漢長沙國考古遺址公園，讓人深切地感受到了長沙的漢韻，漢韻中的長沙……

壹

風如同一位高超的畫家，用色彩斑斕的畫筆，繪就了一幅壯美的山河畫卷。

有風就會有方向。

如果說每一座城市都有獨屬于自己的歷史記憶，那么，唐之記憶在西安，宋之記憶在開封，明清記憶在北京……中國歷史上強大的漢朝，也曾給長沙留下了深刻的記憶。風篷嶺，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地方，打開了這扇記憶之門。

或許你沒聽說過風篷嶺，然而就是這里，在本世紀初卻驚現(xiàn)出驚天秘密。以風篷嶺為主的谷山片區(qū)以及與之相連的戴公廟、咸嘉湖、天馬山片區(qū)，共有漢長沙王及王后墓葬27座，其中谷山片區(qū)就有16座。在這片蒼翠的青山下面，究竟是一片怎樣恢宏的世界呢?神秘而又令人期待。

風篷嶺是個老地名，起于何時已難以考證;風篷嶺也是個小地方，一直以來，名不見經(jīng)傳，倒是風篷嶺隸屬的谷山，卻聞名遐邇。谷山與岳麓山比肩，自晉唐以來，就是佛教名山，山中產(chǎn)一青石，可制硯，曰谷山硯。清乾隆《長沙府志》記載：“谷山，縣西七十里。山有靈谷，下有龍?zhí)叮碛贻m應。有石色淡青，紋如亂絲，叩之無聲，為硯發(fā)，亦有光。”谷山硯備受宋代書法家米芾推崇，米芾《硯史》記載：“潭州谷山硯，淡青、紋如亂絲、扣無聲、得墨快、發(fā)墨有光?！?風篷嶺地處谷山北向風口，素來風多，故名風篷嶺。南方冬季，喜吹西北風，夏季，喜吹東南風。冬天，當凜冽的寒風欲進入谷山腹地時，風篷嶺是迎風的第一站，任西北風呼嘯，風篷嶺如鼓起的風篷，迎風屹立，經(jīng)此遮擋，風速漸減，風勢漸弱，至谷山深處，已全無寒意;夏天，東南風從山谷穿過，至風篷嶺時，它又如張開的風篷，作最后的挽留，山風頓成回旋之勢，谷山留住了一股清涼。得此天然優(yōu)勢，谷山也素有洞天福地、世外桃源之美譽。兩千多年來，風篷嶺就這樣默默地守護在那，不卑不亢、無聲無息，誰也不知道它的高貴，誰也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知道它叫風篷嶺的，也就是鄰近的數(shù)十戶居民。

我第一次聽說風篷嶺，是在2005年。當時，風篷嶺發(fā)現(xiàn)一漢代古墓，經(jīng)考古專家勘測，屬漢代長沙王室墓葬。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站在風篷嶺上，一眼望去，均是連綿的小山包，據(jù)考古人員介紹，居然全是歷代漢長沙王和王妃墓葬。兩千年來，守護谷山這一洞天福地的，竟然也包括了歷代漢長沙王和王妃，人們不禁驚詫!

風篷嶺的重大發(fā)現(xiàn)，震驚了考古界。 曾被評為“世界十大古墓稀世珍寶”，入選全國“百年百大考古發(fā)現(xiàn)”。馬王堆漢墓共三座，系長沙王吳臣的丞相轪侯利蒼及其妻子、兒子的墓葬。而以風篷嶺為主的片區(qū)，主要歸葬者竟是漢長沙王國的君主和王妃。數(shù)量之多、規(guī)模之大，均屬罕見。但遺憾的是，風篷嶺的重大發(fā)現(xiàn)，多年前早已驚動了盜墓賊。有一年，長沙古玩市場出現(xiàn)了長沙王印的傳說，一起“鬼吹燈”的故事也在“土夫子”(盜墓賊)中瘋傳。這些現(xiàn)象，引起了文物部門警覺，經(jīng)走訪發(fā)現(xiàn)，風篷嶺二號長沙王墓已經(jīng)被盜，市場上傳言的漢代金印很可能就是從此墓中盜走。后來，雖經(jīng)公安全力偵破，“鬼吹燈”案告破，長沙王印等國寶級文物得以追回，但古墓卻受到極大的破壞，留下的遺憾永遠無法彌補。

長沙有兩條重要的河流，一條湘江，一條瀏陽河。有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長沙王身份是諸侯王，他們的陵墓選擇了湘江岸邊。而轪侯利蒼的家族墓和爵秩大致與其相當?shù)馁F族墓葬，主要在瀏陽河邊。吳氏長沙王和劉氏長沙王的陵區(qū)位置分界明顯。從現(xiàn)在的長沙城市布局來看，可以以岳麓大道為界區(qū)分。岳麓大道以南，吳氏長沙王及王室成員墓葬主要分布在天馬山一帶;岳麓大道以北，劉氏長沙王及王室成員墓葬主要分布在谷山一帶。可以推測，風篷嶺這一區(qū)域長眠的長沙王均應是定王劉發(fā)的后裔。

2013年，漢長沙國王陵遺址被列為國家第七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之后，又被列入代表中華文明的150處大遺址名錄。再后來，準備修建漢長沙國考古遺址公園，規(guī)劃了2.12平方公里。暮春時節(jié)，聽聞遺址公園一二期已基本建成，便欣然前往，感受長沙的漢韻，漢韻中的長沙。

貳

汽車過湘江，從三汊磯大橋下，向北駛入銀杉路。左邊郁郁蔥蔥，濃蔭遍地，影影綽綽的山包就像一個個睡意未消的湘女，披著暮春時節(jié)雨霧之后的蟬翼薄紗，脈脈含情，凝眸不語。都說湘女多情，雨霧中的小山包同樣令人遐想。由于數(shù)年前來過，感覺每個山包都像風篷嶺，數(shù)次左拐進入上山小路，數(shù)次登上形狀差不多的山包，數(shù)次問道于當?shù)鼐用瘢颊f，這里就是 。但從山中散落的民居即知，這里雖是漢王陵轄區(qū)，但絕非已建好的遺址公園。如此反復，終于看到了遺址公園大門，一位文物專家早在大門口等候。說起漢長沙國，這位專家便激情滿懷，滔滔不絕，旁人根本插不上話，眉宇一舒一顰，一張一蹙，蘊藏著豐富的感情。公園大門樸素，僅右側立一高數(shù)丈、灰色、內(nèi)空的立柱，立柱上有類似屋面的頂，柱中嵌一黑色條狀、看似木質(zhì)的通欄材質(zhì)，上書幾個大字，“漢長沙國考古遺址公園”。早期漢隸、古樸典雅、幾分簡帛韻味，與環(huán)境相得益彰。建筑簡潔明快，可能是從漢代一種典型建筑“闕”中抽象提煉而來，以細高的體態(tài)沖破以水平鋪陳為主的建筑平衡，產(chǎn)生蓬勃向上的動感和激情。

進入大門，數(shù)十步開外，便是王陵緩落的坡角。建設者別具匠心，削坡砌墻成壁，壁上青銅浮雕，浮雕后是密植的樹木，樹和浮雕恰似入門照壁，有效遮擋了參觀者的視線，否則，入門即是王陵，既顯突兀，又沒有中國園林曲徑通幽之趣。走近浮雕，原來是由三個故事組成，分別是“吳芮受封”“劉發(fā)筑臺”“降國為侯”。三個故事，講述著漢長沙國由立到廢220多年的歷史。

公元前202年，劉邦稱帝建立漢朝，改秦郡縣制為郡縣與封國并行的“郡國制”。嘉獎吳芮，立以為王?！稘h書·異姓諸侯王年表》記載：“九月，初置長沙國……十月，芮徙長沙?！笨v觀漢初所立諸侯國，實則為鞏固漢初之統(tǒng)治?！妒芳o·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云：“何者?天下初定，同姓骨肉少，故廣強庶孽，以鎮(zhèn)撫四海，用承衛(wèi)天子也?！遍L沙國的建立，一個重要原因是防御南越?！妒酚洝つ显搅袀鳌份d：“秦已破滅，佗即擊并桂林、象郡，自立為南越武王。高帝已定天下，為中國勞苦，故釋佗弗誅?！辟⒓茨显酵踮w佗。漢在南越北側設立長沙國、淮南國，既可作進攻南越之基地，又可作退守之緩沖，實為防南越之屏障。如果說，吳芮封王，立長沙國，既因吳芮功勞甚巨，又為抵防南越，是漢初立國之要，那么后來，劉邦平定韓信、彭越、黥布等異姓諸王，刑白馬盟誓，“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而獨留長沙王，何也?確也值得深思。

《漢書》記載：“初，文王芮，高祖賢之，制詔御史：‘長沙王忠，其定著令’。至孝惠、高后時，封芮庶子二人為列侯，傳國數(shù)世絕?！绷磔d，“欲諸王之皆忠附，則莫若令如長沙王?！笨梢?，長沙王忠，是上下認同、自始至終的，不僅高祖如此說，惠帝、呂后也都認可。長沙自古就是忠孝之地，早在吳芮之前70多年，屈原行吟于湘水、沅水間，留下了《離騷》《九歌》《漁父》等不朽詩篇。公元前278年，秦攻破楚都郢，屈原作《懷沙》，投汨羅江而死，史稱“屈長沙”。屈原憂國憂民、忠君報國之心可昭日月。吳芮之忠，是否受屈原影響不可得知，但吳芮因忠而得善果卻是不爭事實。而彭越、英布、臧荼等徼一時之權變，以詐力謀取成功，咸以裂土，南面稱孤，終遭滅亡。也有人認為，是吳芮甘于平庸，終免于禍。我不知作此評價者對平庸作何解釋?如果說甘于平庸，是種胸襟品德，是份智慧福祉，那么吳芮確實甘于平庸;如果把甘于平庸理解為平庸之輩，則實不相符。

吳芮生于公元前241年，正處于秦兼并六國、戰(zhàn)事頻發(fā)、社會動蕩、災難頻仍的戰(zhàn)國末期。秦統(tǒng)一后，尚未安定又迅轉急下、變本加厲、嚴刑峻法、繁徭重役，致使民不聊生、哀鴻遍野、盜賊興起、燒殺搶掠。吳芮為保衛(wèi)家鄉(xiāng)免遭涂炭，鄉(xiāng)親免受傷害，組織家丁親兵抗擊流寇。年僅十八歲就招募兵馬一萬多人。吳芮藏兵于民，閑時為民，戰(zhàn)時為兵，興農(nóng)興商，自給自足，軍紀嚴明，很受百姓擁戴。他大膽革除弊政，輕徭薄賦，減輕百姓負擔;帶領百姓興修水利，制定一系列鼓勵農(nóng)耕的措施，提高了農(nóng)民的生活水平，民眾贈號“番君”。公元前209 年7月，陳勝、吳廣在大澤鄉(xiāng)揭竿起義。8月，吳芮第一個起兵響應，出兵橫掃贛、湘、桂一帶，威鎮(zhèn)江南。公元前204年，吳芮取長沙后，在湘水之濱，修筑長沙古城。當時，北方兵荒馬亂，長沙平靜祥和，大量有識之士南下長沙，長沙贏得空前繁榮。如此文治武功，豈是“平庸”之輩所為?然功成之后，吳芮處事低調(diào)，精減軍隊，把大部分領地讓給劉邦子女，安排第五子吳元帶部分家眷回故地浮梁瑤里生活，以忠誠寬厚之心換得家族之平安、轄區(qū)百姓之福祉。這種胸襟和智慧，又豈是“平庸”二字所能概括呢?

吳芮之舉，后人贊譽甚多，以宋為盛。宋人華鎮(zhèn)，路經(jīng)鄱陽，緬懷吳芮，“秦吏方搖毒，君王獨得名。國雖為地小，忠亦自天成。秘殿似容悴，立堂草木榮。興亡何足道，青竹有嘉聲?！蹦纤谓B興六年(1136年)夏，岳飛奉詔去杭州臨安，從九江過鄱陽，特地到番君廟憑吊吳芮，岳飛感慨題聯(lián)：“機關不露云垂地，心境無瑕月在天?！痹里w以“精忠報國”感召后人，對吳芮之忠甚為贊譽。

吳氏長沙王，傳五代五王，至文帝后元七年(前157年)，吳著無后，長沙國除。景帝前元元年(前156年)，“復置長沙國”，次年，封庶子劉發(fā)為長沙王。劉氏長沙王傳八代九王，于9年，王莽篡漢后廢除。東漢光武帝時，又復封劉舜之子劉興為長沙王，從26年至37年，在位12年，后降為臨湘侯。

叁

劉氏長沙王，最有故事者，當屬定王劉發(fā)，以孝聞名。相傳，劉發(fā)是因一場美麗的誤會而降臨皇宮。劉發(fā)生母唐姬，是漢景帝嬪妃程姬的侍者，某夜，景帝召見程姬，程姬因身體不適，叫侍女唐姬頂替，景帝酒醉不知，后生劉發(fā)。劉發(fā)聰明睿智，封長沙王時，僅轄長沙一郡，只吳氏長沙王五分之一?！短接[》記載：“景帝后二年，諸王來朝，有詔更前稱壽歌舞。定王但張袖小舉手。左右笑其拙，上怪問之，對曰：‘臣國小地狹，不足回旋。’帝以武陵、零陵、桂陽屬焉?！弊源?，長沙國轄今湖南全境。

劉發(fā)任長沙王27年，至仁至孝。仁者，執(zhí)政以仁，經(jīng)濟發(fā)展，百姓安居樂業(yè)，曾八次覲見天子述職，均獲贊譽。特別是對安撫屬國南越，穩(wěn)定西南功勛卓著，故謚號為“定”，史稱定王。孝者，劉發(fā)至長沙后，日夜思念遠在長安的兩個母親——程姬和唐姬。漢時，洞庭湖區(qū)水稻已負盛名，每當新谷收割時，劉發(fā)定要運米遠赴長安，請母親品嘗新鮮大米，再囑使者運長安故土返回，于長沙城東高處夯土筑臺。年復一年，故土筑成一座高臺。多少回夕陽西下，劉發(fā)登臺北望，遙寄思母之情。定王筑臺望母，心存孝心，所以，“定王臺”也被人們稱為“望母臺”。

后來臺廢址存，名稱延續(xù)至今，供后人憑吊傳頌。北宋朱熹曾作《定王臺》詩：“寂寞番君后，光華帝子來。千年馀故國，萬事祗空臺。日月東西見，湖山表里開。從知爽鳩樂，莫作雍門哀?！鼻骞饩w元年，湖南糧道夏獻云重修定王臺，重修碑記中寫道：“湖湘人尚氣節(jié)，風俗敦厚。雖鄉(xiāng)愚僻壤，談某也忠，某也孝，輒勃然色動。蓋其崇根本，漸摹成化久矣。而其千古不磨者，忠莫著于賈太傅，孝莫著于長沙定王，一宅一臺，巋然獨存?！毕墓朔u論，當是最好的總結。

站立浮雕前，我沉思良久，長沙國的歷史在眼前演繹，我好像聽到了吳芮時金戈鐵馬的撞擊嘶鳴，也好像置身于血色殘陽中，登臺望母，“西望長安不見家”的空曠悲憫。是呀!歷史長河，浩浩湯湯，歲月洗滌了多少塵埃，浪花淘盡多少英雄。一切眾生都在現(xiàn)實而又虛渺的時空中淡去?；蛉缌餍前銊澾^，璀璨一瞬;或如落葉般飄零，無息無聲。時空依舊，逝者如斯。然而，就在這種循環(huán)往復之中，歷史的積淀竟有如此的韌勁和力量，數(shù)千年來生生不息。這中間，有多少觸動心靈的因緣，多少看似無痕的因果，無從考究，也不得而知。然唯忠唯孝，自有生命以來，其聚合的力量，跨越時空的張力，歷經(jīng)滄桑的韌性，總會在某一個時刻，在人心中蕩起漣漪，激濺浪花，點亮心燈。

從浮雕墻左拐，便是一條迂回曲折、拾階而上的長廓。長廓兩邊，皆為長沙國時各級地方官吏之印拓，或用朱砂印文，刻于兩側青銅墻壁;或選一 麻石，拓印留痕，立于扶欄寬闊之處。印皆陰刻、平整端莊、規(guī)整寬博、渾樸自然，一看就是漢印風格。其中也有風格迥異之印，如“武岡長印”，似手寫簡帛，生動自然，如鶴立雞群，別有風趣。見我在“武岡長印”前停留，文物專家遂介紹，漢時，郡下設縣，大縣稱“令”，小縣稱“長”。武岡為西漢文景期間所置，隸屬長沙郡，小縣，萬人以下，故稱“長”。至于此印為何不同于其他官印平正規(guī)整，文物專家也說不出緣由，可能是漢文化之多元、大漢氣象之包容吧!

“武岡長印”之后，連著三個印，“臨湘丞印”“臨湘尉印”“臨湘令印”。臨湘系長沙國都城，古稱“臨湘故城”，是吳芮封長沙王時，在戰(zhàn)國長沙古城基礎上修繕而成。臨湘令，掌治臨湘縣，管轄地應是圍繞臨湘故城的廣大區(qū)域，其位置極為重要?？h丞和縣尉，一文一武，協(xié)助縣令工作。由此推斷，漢初時，官僚機構尚簡，尊崇黃老，無為而治，民順國寧。

在眾多印中，還有兩印置于廓首，即為廓道入口，一為“興里鄉(xiāng)印”，一為“都鄉(xiāng)嗇夫”。秦漢時，郡、縣、鄉(xiāng)是國家的基本行政機構，鄉(xiāng)下設里，里為居民自治組織，不屬政府機構，就如同現(xiàn)在的市、縣、鄉(xiāng)，鄉(xiāng)下設村，村亦為村民自治機構。鄉(xiāng)上承縣下治里，行政長官曰嗇夫，相當于現(xiàn)在的鄉(xiāng)長。我不得不佩服這個官名取得好?！皢莘颉痹凇墩f文解字》中有四種意思，一曰農(nóng)夫，二曰從事一般勞役者，三曰農(nóng)神，四曰儉省節(jié)用之人。作為直接管理農(nóng)戶的政府官員，不就是這四項職責嗎?既是農(nóng)業(yè)的管理者——農(nóng)神，又是勞動者，且是個懂農(nóng)業(yè)的勞動者——農(nóng)夫，還是帶頭勤儉節(jié)約之人。

里如同現(xiàn)在的自然村落，集聚成里，一般管轄十余戶至百戶不等。里的負責人為里正，由居民推選德高望重之人擔任，如同現(xiàn)在選村長，不屬政府官員。里以下，還有十長、五長，分別管理十戶、五戶人家。里的管理很規(guī)范，一點也不亞于現(xiàn)在的物業(yè)小區(qū)管理。每個里都有一個出入的總門，白天開，夜晚閉，管門者稱里監(jiān)門，形象直白，一聽就明白是干什么的。里監(jiān)門一般由里中困難居民擔任，工資由大家分擔共兌?？梢?，幫扶弱者、協(xié)同自治一直是中國人的傳統(tǒng)管理模式，不論是沿襲數(shù)千年的家族宗祠管理，還是村規(guī)民約自治，龐大的社會歷來就不乏管理者?；蛟S，越是基層的，越是科學的;越是大眾的，越是管用的。

文物專家一步一臺階，邊介紹邊指引。我邊看邊聽邊聊，聊多了也就發(fā)現(xiàn)了一些規(guī)律?；鶎咏M織的印安放在起步臺階，臺階越高，印所代表的官職就越大，臺階盡頭，及頂之處，想必就是“長沙王印”了。難怪入口處兩邊第一印分別為“興里鄉(xiāng)印”“都鄉(xiāng)嗇夫”。我笑問文物專家，這條臺階漢印步道，是不是寓意登臨者步步高升呀!文物專家正在興頭，欲深入解讀，我笑而打斷了他的話。我說，其實倒過來也未嘗不可，大人物不必都高高在上，把群眾舉過頭頂?shù)娜?，才真有一雙巨人的肩膀。

肆

沿漢印步道及頂，俯瞰谷山深處，一座座小山包相對獨立，卻連綿成勢。蟬翼般的雨霧開始褪去，山顯得更加青翠。太陽從云縫中灑落，點點滴滴播撒在山頭，光影在青翠中跳躍，一閃一閃，像是挑逗，有幾分俏皮，又像是害羞，反復躲藏遮掩。我喜歡這靈動中的青翠，它于寧靜處蘊藏生機，就像熟睡中的嬰兒，雖然安靜，卻生機勃勃。文物專家指點著遠處的山包，不無自豪地介紹，每一個山包都是一處王陵，每一個山包都是一座寶藏，山包下面是一個怎樣恢宏精彩的世界，至今都無法想象。即使展開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可能都無法企及之毫厘。馬王堆漢墓呈現(xiàn)的奇跡，已經(jīng)讓人始料不及了，而這片群山是馬王堆漢墓的歷代主人。透過青翠的群山，我好像看到了群山深處精彩紛呈的世界。

群山深處的傳奇，令人遐想;驀然回首步道反側，一座巨大的王陵突然躍入眼簾，竟也令人猝不及防。感覺就是遠處的某座山包，突然來個乾坤大挪移，攔住你的去路，橫亙于眼前。我驚詫于這由遠及近的視覺沖擊，仔細打量突顯于眼前的王陵。王陵是一座完整的小山，小山修復成方錐臺狀，山上覆蓋著一層郁郁蔥蔥的小草，顯得生機勃勃。步道在半山腰繞山一周，再緩緩而下，與陵下道路相接，直通遺址公園深處。我問文物專家，這就是風篷嶺王陵嗎?文物專家說，這不是風篷嶺，這叫桃花嶺，風篷嶺與桃花嶺并肩，風篷嶺居北，桃花嶺居南，手牽手面向湘江。過去，從湘江登岸西眺，一眼就能看到兩嶺，一曰桃花嶺，至陰至柔，嬌艷嫵媚，一曰風篷嶺，至陽至剛，粗獷豪邁。兩嶺如同兄妹，又似夫妻，攜手并肩，朝迎湘江紅日，暮看月映江心，一諾竟是兩千年……

突然面對兩千年前的遺址，我頓感時空被壓縮成了一個餅，我們與兩千年前的距離難道就僅此一層薄薄的土嗎?人生百年，在歷史長河中何其短暫，比較起來也就是一道閃電那樣的瞬間，但歷史就是由這樣一個一個的瞬間接續(xù)傳承而成，我無法判斷人的一生是偉大還是渺小。從瞬間而言，肯定是渺小的，但某些瞬間卻像閃電一樣照亮長空，像炸雷一樣響徹云霄，雖然短暫，但絕不渺小。王陵深處，或許就是生命偉大的見證，也是漢韻長沙鏗鏘的證言。

風篷嶺漢墓出土了“長沙王后家杯”漆耳杯、金縷玉衣殘片、金餅等文物，它的墓主人可能是某代劉氏長沙王的王后“張姬”。發(fā)現(xiàn)了“長沙王印”金印的桃花嶺漢墓，主人是第五代殤王劉旦、孝王劉宗(劉旦之弟)，或者第六代繆王劉魯人中的一位。桃花嶺漢墓的祔葬墓內(nèi)出土了一個銅鋞，上面有“劉子贛”的銘文。獅子拱分布的三座大型漢墓，墓主人應有三位：某代王(發(fā)現(xiàn)了“長沙王璽”金印)、王后及王妃(或兒子)。文物專家說，漢代長沙王陵墓群規(guī)模大、保存較好，深入了解它將極大地豐富我國西漢時期諸侯王陵墓資料，促進了西漢時期諸侯王陵墓的考古和研究工作，極大地豐富了長沙的漢韻。

漢初六七十年間，統(tǒng)治者推行黃老之術、無為而治、與民生息，經(jīng)濟社會得到空前發(fā)展。特別是文帝景帝時期，中國封建社會出現(xiàn)了第一個盛世，史稱“文景之治”?！妒酚洝て交磿酚涊d，文景時，“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余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這是一幅多么富足的畫面呀!無論城市和鄉(xiāng)村，錢滿庫、糧滿倉，物質(zhì)如此豐盈，人民自然幸福美滿。

馬王堆漢墓曾出土了一百個竹笥，其中78個裝有各種糧食種子，稻、麥、黍、粟、大豆、赤豆、麻子等，無所不有?？梢?，當時各種作物的種植已遍布鄉(xiāng)野。隨葬的水果、藥材種類之多，也令人驚嘆。隨葬的肉食品都經(jīng)過精心烹調(diào)，烹飪技術精湛，調(diào)料繁多、工序復雜。如此豐富的食物出土，足見漢初長沙農(nóng)村的興盛發(fā)展。

馬王堆漢墓中，讓人驚艷的還有絢麗多彩的絲織品。其數(shù)量之多、品種之全、花樣之新、保存之好，在考古史上均屬罕見。不同工藝搭配不同顏色，現(xiàn)已發(fā)現(xiàn)的顏色就有36種之多。如此排列組合，我無法想象那個五彩繽紛的絲綢世界究竟有多么絢美，其精細化程度，又豈是“工匠精神”四字可以概括之。尤為令人驚嘆的是，馬王堆一號墓中出土了三件衣，兩件素紗，一件白絹。其中一件素紗襌衣身長160厘米，通袖長195厘米，而重量僅僅48克，不到一兩，如果除去袖口和領口較重的邊緣，重量只有25克左右，折疊后可以放入火柴盒中。真是輕若煙霧、薄如蟬翼呀!文博單位曾做過有趣的嘗試，復制素紗襌衣。用現(xiàn)代人眼光、高科技手段復古漢代工藝，復制出來的第一件素紗禪衣重量超過80克。之后，專家們從養(yǎng)蠶開始，高精度控制每一個細節(jié)，嘔心瀝血13年，終于織成了一件49.5克的仿真素紗禪衣。

馬王堆漢墓舉世聞名，相較之下，漢長沙王們的墓葬顯得寂寥了許多。我想，隨著漢長沙國考古遺址公園的建成，那些埋葬在河西的漢長沙王的秘密將會獲得進一步彰顯，諸多新發(fā)現(xiàn)必將刷新人們對漢代長沙王和長沙的認知。

當思緒從遙遠的漢代回歸，再次放眼于眼前這片青翠山巒時，陽光顯得更加燦爛。我曾有幸目睹了素紗襌衣的風姿，此刻，我好像看到了一群輕曼的舞者，身著素紗禪衣，在群山間曼舞。如霧、如煙、似有還無的襌衣，在曼妙的舞姿中盡顯空靈。我想，如果敦煌壁畫里的飛仙也能著此禪衣，那會是一個怎樣更加玄妙的世界呢?

摘自《長沙晚報》 

作者：姚建剛

責編：羅嘉凌

一審：黃帝子

二審：蘇露鋒

三審：黃柏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