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有趣的靈魂

王開林     2024-05-27 10:34:27

文/王開林

“噓吸八窗通香藹,回環(huán)萬象出文章?!遍L沙有晚清首屈一指的書法家何紹基故居“磻石山房”,還有何紹基墓地、文化公園、紀(jì)念館和數(shù)不盡的何紹基書法作品展覽…… “萬頃煙波鷗世界,九秋風(fēng)露鶴精神?!焙谓B基的“鷗世界”是自由的世界,“鶴精神”是灑脫的精神。這種令人神往的藝境與心境,深深地影響著長沙人,充盈著長沙人。


插畫/何朝霞

大雨滂沱,雷霆霹靂炸響在或遠(yuǎn)或近的地方,偌大的天穹快要被無數(shù)球狀閃電、線狀閃電、帶狀閃電、片狀閃電、聯(lián)珠狀閃電和飛矢狀閃電徹底擠爆,在某些短暫的間歇,白晝黑沉如暮……誰說這樣的日子會像一枚收藏級別的金幣,被無形的手掌拍放在書桌上?對于一個遺落在世間的美妙靈魂,總是會閃耀著光芒。

就在這天,我披覽完了沉甸甸四大冊《何紹基日記》,相當(dāng)于翻看完了他一生當(dāng)中不計其數(shù)的枝枝葉葉,間或有大朵小瓣的花,間或有香甜酸爽的果。

“你閱讀的一行行文字日記,全是一位藝術(shù)天才的生活日常?!闭\然,透過遙遠(yuǎn)時空的霧靄,借由古雅文字的津梁,我對這位近代湘籍詩人、藝術(shù)家產(chǎn)生了單方面、深層次了解的精神愉悅。

應(yīng)該說,我把晤的是一個有趣的靈魂,當(dāng)文學(xué)、藝術(shù)給他賦能之后,更加有趣,并且異常單純。

何紹基的父親何凌漢堪稱典型的虎父,并且是考中過鼎甲探花、點中過翰林、在朝廷做過多年高官的虎父,這位虎父性情嚴(yán)肅,對兒子的期望甚高??墒呛谓B基身為家中長子,年輕時玩心重,一度蹉跎時光,這樣的反差又該如何抹平?

19歲那年,他初次參加鄉(xiāng)試,詩寫得還行,書法也夠棒,八股文卻總是有點高低不合轍。過了4年,何紹基再度參加鄉(xiāng)試,仍然無功而返,比他大5歲的好友魏源則幸運過關(guān)。何紹基賦詩《柬魏默深》,抒發(fā)內(nèi)心的悵惘之情:“蕙抱蘭懷只自憐,美人遙在碧云邊。東風(fēng)不救紅顏老,恐誤青春又一年。”

魏源字默深,在科舉的泥濘路上滑跌過多次,28歲中舉不算太晚,但他直到52歲才考取進(jìn)士,致書湘中好友鄧顯鶴,慚愧之余,不禁自嘲:“中年老女,重作新婦!”相比而言,何紹基的科考經(jīng)歷更具有事故疊加故事的雙重特質(zhì)。

劉禺生《世載堂雜憶》記載,24歲那年,何紹基隨父親何凌漢乘舟從道縣經(jīng)長沙入京,路途漫漫,多有閑暇。于是何凌漢興致勃勃,專門挑揀出四書五經(jīng)中的難題目考問兒子。何紹基的學(xué)業(yè)未必比多數(shù)同齡學(xué)子荒疏,但哪里經(jīng)得起虎父大人的窮詰深究?片刻之后疲于招架,接連賣出多個破綻,何凌漢頓時怒不可遏,額上青筋墳起,暴若蚯蚓,疾捋長水袖,揮動五雷掌,接連朝著兒子秀氣團(tuán)團(tuán)的臉頰上“啪啪啪”,猛可之間就招呼了20記耳光,他怒氣難平,索性將兒子驅(qū)逐上岸,對著他的背影大聲吼道:“不可使京中人知我有此子,以為吾羞!”

何紹基倉皇失措并且狼狽不堪,回到道州(道縣)后,驚魂甫定,即決心痛改前非,洗心革面,一旦下起苦功夫來,向錐刺股的蘇秦、頭懸梁的孫敬看齊,就根本不成問題。蘇東坡的父親蘇老泉直到27歲才幡然醒悟,收心求學(xué),何紹基還早了3年,虎父何凌漢額外“打賞”的20記耳光和一聲棒喝倒是不容忽略的精彩好料,那股鞭策的狠辣勁,足夠何紹基摸臉回味一生。

又一個本命年,何紹基也該鐵樹開花了。他快意起來,總有點忘乎所以,凸顯出來的真性情,索性借由《雜書絕句》,揮灑無遺:“為近重陽苦憶家,安排鰲盞是生涯。清風(fēng)大月秋無價,買得雛姬當(dāng)菊花。”

在日記中,其表現(xiàn)則有趣得多。發(fā)榜那天夜里,何紹基住在衡山縣署內(nèi),夢見自己折了桂、奪了魁。兩天后是重陽節(jié),他冒雨登上南岳的祝融峰,“真大氣象,惟云海一白無際,目不見十步外,為可悵也”。情緒似乎不太高,只因心里面那塊高高懸起的“石頭”尚未落定。他在上封寺用過午飯后,便下山到南岳大廟,催轎夫去衡山縣署,縣令劉稚泉是他的朋友。在油燈下,他看到題名錄,榜上無名,好不郁悶,“與稚泉及二客暢飲而罷”,這光景,這心情,沒喝它個酩酊大醉就不錯了,“暢飲”從何說起?莫非他還能輕松入睡?

好事都要等到明天揭曉,劉稚泉終于送來了正刻的題名錄,“余名在第一”,何紹基高中了乙未科湖南鄉(xiāng)試頭名解元,他這才弄清楚了,昨天看到的題名錄純屬偽刻,好一個囫圇的大烏龍,鬧心可謂鬧出了新高度。

那份題名錄也純屬偽刻,畢竟翻篇是真,舊我蝶變成了新我,他的前途和命運就已是另一番圖景。

翌年春闈,何紹基鴻運當(dāng)頭,丙申科會試、殿試聯(lián)捷,進(jìn)士及第。考場就如同賭場,一位險些“考煳”了的中年書生竟成了賭桌上的大贏家,他沒有道理不開心。蹭蹬蹉跌了整整19年,四度名落孫山,四度去意徊徨,這次總算是泅過了茫茫的苦海,爬上堤岸,然后鉆進(jìn)了收割季的大片甘蔗田。

何紹基曾經(jīng)感嘆:“余連年作客,不曾見賊,并不曾見兵,何其幸之至乎!”在鐵血交飛的亂世,一個喜歡遠(yuǎn)足游歷的人,居然有這般幸運,簡直不可思議。

所遇得歡,耳朵也有幽默感?!皢柡庵莞?,尚有二十里。坡上唱花鼓戲,皆土話,聽得‘如切如磋’兩句,可笑”。土味最足的花鼓戲中突然蹦出《詩經(jīng)》的名句,下里巴人碰瓷陽春白雪,竟碰成了雪崩的現(xiàn)場,反差極大,“笑果”能小嗎?

何紹基數(shù)次游浯溪,有一次,他看到地方官在顏真卿的石刻《大唐中興頌》上方建亭子遮覆,卻顧臉不顧腚,“山谷詩刻在下手,遂不及覆庇,且受雨溜,可嘆也”。建亭者厚待唐人,薄待宋人,何紹基不禁要為黃庭堅叫屈。

真的旅游家,不重名而重實,這個實里必有妙趣在。何紹基赴西安游覽輞川,那可是王維的詩意棲居地,然而他失望了?!把剌y水東行,雖曲折而山枯石亂,毫無潤澤……天下有名無實有如此者?!彼吹故墙?jīng)常在小地方找到意外的樂趣,比如經(jīng)過河北獻(xiàn)縣,路邊店有題壁詩,作者是武林胡酒鬼,“一句杭州一句揚,教人難識我行藏。近來又把京腔撇,便道都門是故鄉(xiāng)”,這種“裝腔大師”到處有,難得的是他喝醉后肯不打自招。

夏日,何紹基偕友人游杭州,從西湖到靈隱寺,遇快雨,在冷泉亭飲酒吃齋,妙香無比。回程坐船,“小雨復(fù)大雨,船窗涼快之極,未到杭州時,豈料有此福分耶”,聽船娃唱四季調(diào),有湖南常德竹枝詞的意味,饒有野趣,“夜間大雨數(shù)陣,船篷俱漏,眠者多移被,喜涼甚,仍得佳睡耳”。玩興足,船篷漏雨他也不煩心。

道光十九年(1839年)冬月,何紹基游武夷山,日記有妙筆描繪:“武夷之雄渾不及諸岳,妙在一溪由西而東,隨山曲折,兩岸峰巒,爭奇獻(xiàn)秀,令覽者目不給賞,足不給登,所謂‘無山可弟兄’也?!蔽湟纳接幸桓鳖櫯巫孕鄣拿?lián),上聯(lián)是“世間有石皆奴仆”,下聯(lián)是“天下無山可弟兄”。有點本錢就狂吹噓,這沒毛病。

何紹基身強(qiáng)體壯,精力過人,游蹤遍海內(nèi)。平日他腳踏芒鞋,頭頂箬笠,只要遇著好山好水,便徜徉自適。王安石曾在《游褒禪山記》中說:“……世之奇?zhèn)ス骞址浅V^,常在于險遠(yuǎn),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何紹基是真正的有心人和有志者,他不肯自安于卑陋,喜歡去奇山秘壑探險尋幽。他不服老,《野性》一詩活力四射:“嵩洛歸來狎薜蘿,山巢粗構(gòu)息心窩。無端野性隨春發(fā),萬疊奇山入夢多?!?/span>

在大自然中,何紹基從未有過望而卻步的時候。57歲那年,因為直諫丟官,他并未杜門謝客,躲入黑屋子長吁短嘆,靜等發(fā)霉。他有更好的排遣辦法,去游覽人跡罕至的瓦屋峰。磐石古木高可蔽日,穿行其中,聽怪鳥磔磔慘叫、老猿凄凄哀鳴,真可謂驚心動魄,同伴面色如紙,他卻談笑自若,詩興更濃。過了春節(jié),他又遠(yuǎn)赴三秦故地,趕在元宵節(jié)之前登覽華山。他從山巔眺望茫茫神州,念及棼棼國事,情不自禁,在絕頂愴然而淚下。何紹基一生作詩1600余首,其中有將近四成與游歷有關(guān),耿耿胸臆,磊落跌宕。晚清名士鄧顯鶴對何紹基的山水詩評價非常高,“二百年推此筆少,七千里破古天荒”,確實不算謬獎。

何紹基富有生活情趣,無論何事皆做得興興頭頭,即使是尋醫(yī)覓藥之類的苦差,也是如此?!皩懶牟毁F濃,求趣不在廣。舒卷一握中,忽有松濤響……”好樣的;“行樹林田稼中,極有趣”,也是好樣的。在他的日記中,這類是詩非詩的文字活蹦亂跳,可見他接地氣真不費力。至于美酒佳肴,他沾嘴就樂。

“夜暢酌,適有人送野雞來,塘魚現(xiàn)罾得,芋頭現(xiàn)掘出,鮮美異常?!毕砜诟2灰欢ㄒ源蟛停牢兜募页2司头浅?yīng)點,“夜酌,桶子雞甚鮮”,在異地遇到風(fēng)味小吃,也點贊,“韶女煮油茶泡炒米,極美”。

高陽酒徒每逢醇釀就詩興大發(fā),他口占兩句,“天地有情如此酒,江山何處著吾舡”,乘船愛喝酒,就不怕掉到水里去喂食魚鱉嗎?

有一次,好友黃裳給他送來熊掌和果子貍,家里人干著急,不知該怎么烹制。

幺弟何紹京度26歲生日,兩兄弟“無以為樂,呼杯酒,咬芹菜根數(shù)十寸耳”。這樣的文字出自于美食家筆下,你會覺得反差特別大,讀時必莞爾一笑。

道光十五年(1835年),何紹基入川,“因雨來久歇,摘馬齒莧一束,此地人俱不吃,說有毒,亦奇……晚飯吃馬齒莧,極佳”。美食家并非只享用山珍海味,野菜馬齒莧也能令他大快朵頤。

藝術(shù)的人生和人生的藝術(shù)并不繁難,何紹基在旅途中照常讀書,怎么個讀法?“店清潔,又得佳酒,讀《陸賈傳》,快絕!”

不知從何時,成語“尋歡作樂”蒙上了十足的貶義色彩,在亂世,常常命懸一線,能悲里尋歡,苦中作樂,是一門本事才對。何紹基就多次出面示范,比如他剃發(fā)留須都要吟趣味詩一首:“人到中年意思殊,自然珍惜到髭須。鬑鬑乍可稱男子,冉冉先愁化老夫。王事要持筋力健,炎塵莫把鬢毛污。生憎青鏡無情甚,一笑相逢失故吾?!焙谓B基能隨機(jī)得趣,觸手成春,關(guān)心之處容易開心,其轉(zhuǎn)化率遠(yuǎn)高于常人。

學(xué)書初期,何紹基差不多每天都要凝神懸腕,臨摹顏真卿的擘窠大字500個,行有余力,再旁及篆書和隸書。后來,有人問他:“你為何不取法乎上,以書圣王右軍為師,卻如此推崇顏魯公?”他回答:“晉代距今1500多年,王右軍的神品真跡不容易見到,流傳下來的都是一些多方輾轉(zhuǎn)的摹本,要想從中找到王右軍的不二法門,談何容易?顏魯公的天賦和資質(zhì)雖比王右軍稍遜一籌,但他的大字真力彌滿,渾然天成,何況唐朝距今時間更近,他的碑帖仍完好無損,非常適合臨摹。顏魯公為人剛正不阿,我欣賞他的書法就如同親見他的真容,書如其人,人如其書,人品高尚,書品高華,在他身上達(dá)到了高度融合。王右軍神龍見首不見尾,一般人只能夠?qū)W到他的皮毛,表面上好看,骨子里爛,趙孟頫等人畫虎成貓,就是患上了這樣的‘痹癥’,太可惜了!”

弱冠時,何紹基窮本溯源,刻苦鉆研《說文解字》,扎牢根基后,愈加留意北碑沉雄峭拔的特質(zhì),吸收漢魏筆法,入蔡邕之籬垣,窺“張黑女”之堂奧,氣格煞是不凡,腕力自然不弱?!巴恍兄校龆茐咽慷妨?,筋骨涌現(xiàn);忽又如銜杯勒馬,意態(tài)超然。非精究四體,熟諳八法,無以領(lǐng)其妙也?!彪y能可貴的是,何紹基一生書寫楹聯(lián)數(shù)以萬計,語妙天下,且罕見雷同。

在他的日記中,常有這樣的文字:“寫大字竟日?!薄皩懘笞种聊??!薄皩懘笞謽O多,臂為之痛,將來能保不左手書乎?”這就是擔(dān)心自己會把右手寫廢的節(jié)奏??!他臨摹《公方碑》多達(dá)百余遍,自覺“尚渺然也”“不知長進(jìn)何在”,只因筆下奇氣和古意未至十足。

孰料何紹基寫字首重天助,“大雨潤筆,書勢得雨飛動”,我們好好體會一下,能明白;次重人助和酒助,“赴王雪軒席,平齋半席要,寫字一陣,歌者來,復(fù)大寫字一陣,筆墨皆成酒氣,真暢甚也”。想必歌者不俗,美人發(fā)天籟妙音助興。

何紹基的書法作品具備“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的韻致,不單純是鐵畫銀鉤般的遒勁。

晚輩書法家趙之謙曾經(jīng)感嘆:“何道州書有天仙化人之妙,余書不過著衣吃飯凡夫而已?!壁w之謙如此譽(yù)人而自貶,對前輩大師可謂推崇備至。何紹基長年研究法帖,終生揣摩古碑,尤其難能可貴的是,他晚年變更法度,自出機(jī)杼,追求意境,追求創(chuàng)造性,追求個性發(fā)揮,欲獨辟蹊徑,頗有衰年變法的雄心。六十歲時,何紹基仍勤練隸書,化隸入楷,掃除積習(xí),不落晉唐窠臼。何紹基的書法氣骨蒼勁,神韻飛翥,在同時代書法家中,其全新面目具有最高的辨識度。書法家曾農(nóng)髯稱贊70歲后的何紹基:“下筆時時有犯險之心,所以不穩(wěn);愈不穩(wěn),則愈妙。”

有識者看重何紹基的書法作品,視之為通國之寶和連城之璧,他足跡所至往往絹素如山,門庭若市,求字者唯恐不能如愿。他從不擺譜,算得上有求必應(yīng)。旅途中鄉(xiāng)下人不認(rèn)識眼前的大神,求他寫對聯(lián),既無好紙張,又無好筆墨,他照樣笑呵呵濡墨揮毫。流傳最廣的一則軼事是:湘軍大將郭松林做50歲壽誕,滿座高朋,請好友何紹基撰寫壽聯(lián)一副。這有何難?何紹基本就是楹聯(lián)高手,再加上書法天下獨步,寥寥十字的壽聯(lián)極盡恭維之能事,上聯(lián)是“古今三子美”,下聯(lián)是“前后兩汾陽”,將壽星公郭松林捧入云霄,論文才、詩才則可與唐代詩圣杜甫、宋代詩人蘇舜欽(三人均字子美)并稱,論武功、武績則可與唐代大將、汾陽王郭子儀(兩人同姓郭)并舉。郭松林心花怒放,潤筆費奇高(一千兩票銀),令人咋舌。

大藝術(shù)家必須多見廣識,不可孤陋寡聞,何紹基在京城見識過不少奇珍異寶。因為戰(zhàn)亂,大戶人家散出了許多藏品,他在京城以外的地方也同樣能夠大飽眼福。

在京城翰林院,何紹基見到過整套齊全的《永樂大典》,“共二十四架,架上下皆滿”,卻苦于長年蒙塵,沒人好好打理。

在收藏家羅天池處,他見過堪稱“帖祖”的南唐《澄清堂帖》,點評其高處在于“鋒芒頓折,變化無端,多露八分體勢”,可謂畢天下之能事。

他見過黃庭堅的草書真跡,乃生平未睹,贊為“劇妙”。

他見過明代畫家仇英的人物故事冊頁,“精美特劇”。

在顧湘舟處,他見過一幅倪瓚的《梅竹寒雀圖》,嘆為奇妙,“恨不奪之也”,可見其愛意之深,執(zhí)念難破,哈哈哈,已萌生非君子之心了。

在學(xué)者陳奐家中,他見過王士禎夫人的畫冊和柳如是的題詩,“詩畫俱精奇”。

他見過榮芑本的古帖《定武蘭亭》,鑒定為“深燈古紙,精品妙跡”。

他喜愛字畫中奇古厚潤的奪目“神物”,只因它們“生氣凜凜”。他褒揚傅青主,貶抑包慎伯,大抵也有這層意思,《藝概》的作者劉熙載辯不過他,感嘆“無如何也”。

何紹基喜歡某些異質(zhì)異構(gòu)的“怪話”,比如明末畫家倪元璐有兩句題畫詩,“枯木有根如弱晉,征禽無字不先秦”,他就咀嚼尋味了好久,并且記入日記。

在收藏方面,何紹基確實有不少故事和憾事。這里只講一樁。長沙一文物商人的手中有《西樓帖》,是蘇東坡的行書真跡,他跑到又一村對湖南巡撫吳文镕說:“我出價三十兩銀子,何子貞沒肯接手,現(xiàn)在它歸屬大人了?!眳茄矒峤z毫沒有遲疑,當(dāng)即如數(shù)付款。數(shù)日后,何紹基去撫署走動,吳文镕說:“你怎么會坐失稀世之寶?”何紹基乍見《西樓帖》,極為震撼和詫異,因為文物商人是借端索售,用長沙話說,是“打冒詐”,此前他并未見過此帖,倒被文物商人當(dāng)成了帖托。于是他靈機(jī)一動,與吳文镕巡撫打賭:“如果我今年鄉(xiāng)試能夠高中,大人以《西樓帖》作賀禮如何?”吳文镕允諾。然而那年秋闈何紹基高中鄉(xiāng)試首名解元,吳文镕卻吝惜自家的寶貝,并未如約割愛。后來,吳文镕入京,何紹基也已春闈登科,中了進(jìn)士,點了翰林,又多次去吳府欣賞《西樓帖》,愛不釋手。再后來,湖廣總督吳文镕在黃州堵城兵敗自盡,此帖輾轉(zhuǎn)到了藏家伍崇曜手中,“昔售卅金,今售三百金,徒增涎慕”。何紹基竟然羨慕到垂涎欲滴,“涎慕”一詞,可謂傳神之至。他還為《西樓帖》題識,其中有“桑下之戀”“息壤之約”的詼諧語,自覺可笑。

有道是“文貴曲,人貴直”,就因為性格太直,何紹基做官做不長久,做到四川學(xué)政就封了頂,到了止境。也好,他是天生的藝術(shù)家,及早歸隊才快活。

江西詩派的祖師爺黃庭堅論詩時曾說:“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謂之不俗。”是真詩人,是真名士,是真藝術(shù)家,必然是不俗的性情中人。對于“俗”與“不俗”,何紹基在《使黔草自敘》中另有睿智高明的發(fā)揮:“所謂俗者,非必庸惡陋劣之甚也;同流合污,胸?zé)o是非,或逐時好,或傍古人,是之謂俗。直起直落,獨往獨來,有感則通,見義則赴,是謂不俗?!?/span>

這既是論藝,也是論人,上升到了“三觀”的維度。何紹基天懷灑落,最喜歡的生活方式是“涼宵命酒,伏案圍棋,明窗小楷,擊節(jié)高歌”,為人生性灑脫不羈,胸次曠達(dá)渾樸。閑暇時節(jié),與客人聊天,他談鋒極健,侃侃窮日夜。然而,若非他心悅誠服,即算對方是公卿貴胄,他也不肯隨便推許,比如他對包世臣汲汲于功名的人品和好為大言的學(xué)問就嗤之以鼻。至于才藝出類拔萃之士,無論對方身份如何,他都肯青眼相加,樂意與他們高談闊論,浮一大白。他喜愛宋詩,欣賞蘇東坡、黃庭堅,更勝過欣賞李白、杜甫,因為蘇、黃二人書卷氣足,作品洋洋如海波奔注,能“擺脫窠臼,直透心光”,蘊(yùn)含奇趣和真情。

何紹基每次印好新詩集,分贈給友人時,總不忘叮囑一句:“只許罵,不許贊!”真是憨態(tài)可掬。

道光22年(1842年)冬,曾國藩致書家中諸弟,對何紹基贊不絕口,預(yù)言他一定會成為史上不朽的人物:“蓋子貞之學(xué)長于五事:一曰《儀禮》精,二曰《漢書》熟,三曰《說文》精,四曰各體詩好,五曰字好。此五事者,渠意皆欲有所傳于后。以余觀之,此三者余不甚精,不知淺深究竟何如。若字,則必傳千古無疑矣。詩亦遠(yuǎn)出時手之上,而能卓然成家。”曾國藩素以知人之明著稱,他的話果然應(yīng)驗如神。曾國藩與何紹基談得來,他們對文學(xué)藝術(shù)有大致契合的觀點:“予論古文,總須有倔強(qiáng)不馴之氣,愈拗愈深之意。故于太史公外,獨取昌黎、半山兩家。論詩亦取傲兀不群者,論字亦然。每蓄此意而不輕談。近得何子貞意見極相合,偶談一二句,兩人相視而笑?!?/span>

清末小說家李伯元描繪人物情狀往往工致,《南亭筆記》中有一則《何子貞狷潔自好》,妙趣橫生,說的是何紹基不作興給家中僮仆按月發(fā)工錢,逢年過節(jié),他大筆一揮,書寫若干副楹聯(lián)分贈給眾人,算是結(jié)賬打賞兩清。何家僮仆售聯(lián)所得的進(jìn)款反而比工錢更優(yōu),皆大歡喜。湖南盛產(chǎn)芰荷,何紹基經(jīng)常贈送良種給遠(yuǎn)方友人,湖北荊門太守用200兩白銀和一大甕惠泉水還禮,何紹基將白銀退還,只留下一大甕惠泉沏新摘的明前茶。

真名士往往不喜歡接受繁文縟禮的拘束,何紹基曾于夏日拜訪湖南巡撫,竟然不修邊幅,葛衫蕉扇,赤足芒鞋,與之?dāng)y手偕行。一位提督奉上100兩雪花銀潤筆費,準(zhǔn)備了極考究的扇面,求何紹基賜書,誰也沒料想到,何紹基題寫的竟然是“暴殄天物”四字,對方大為尷尬,面子仿佛爛酒旗都快掛不住了。與此相映成趣的是,晚清大書法家翁同龢窮于應(yīng)付索字者,曾給某京卿的扇面題寫過“山窮水盡”四字,遂使排隊索字者望而生畏,裹足不前。

曾國藩撰《苗先簏墓志銘》,文中寫到何紹基一樁趣事,大意是:何紹基曾要人繪制他和優(yōu)貢同年張穆、苗夔的畫像,場景是三人穿蓑戴笠,負(fù)耒涉足稻田之間。這幅畫像中人物表情渾樸自然,個個具有逸士之風(fēng),就算與老農(nóng)為伍也毫無違和感。值得補(bǔ)充的是,苗夔臨終之際囑咐家人:“必葬我眾書叢中?!逼渥幼裾崭赣H的遺命,選擇的陪葬品全是儒家典籍。交朋友是雙向選擇,雅人深致,自有定準(zhǔn)。

何紹基晚年隨心所欲,有時扮演癡人,入戲蠻深。他在蘇州掏錢購入自己中年時期的冊頁,讓晚輩搬出大壇陳年黃酒,自斟自酌,然后自嘆:“當(dāng)年筆致秀逸,如何就老矣!”藝術(shù)史上還有一位癡人,同樣掏大價錢購買過自己中年時期的作品,他就是繪制《五馬圖》的宋代畫家李公麟,他肯定也有過即興感嘆,可惜他沒雅興動筆記錄下來。

道光二十年(1840年)9月初,何紹基扶靈車南下,從北京返回長沙,決意尋獲一塊風(fēng)水寶地,安葬父親和英年早逝的孿生弟弟何紹業(yè),漫漫長途,舟車勞頓,路上輾轉(zhuǎn)了整整四個月時間,總算趕在大寒節(jié)前停柩安靈于長沙南郊洪恩寺。

何紹基回到長沙后,即不憚煩勞,苦心鉆研唐末堪輿學(xué)宗師楊筠松的《疑龍經(jīng)》《撼龍經(jīng)》,不禁感嘆道:“甚矣,地學(xué)之難也!”他與地師李載庵跋山涉水,走遍了長沙東西南北四鄉(xiāng),最終擇定河西九子嶺為墓址,于次年9月初安葬父親文安公和胞弟何紹業(yè)的棺柩。何紹基親自書寫墓志銘,燒制成兩塊瓷板,置放于何凌漢的墓壙中。他還撰寫了一篇《夢地記》,敘述整個相地和擇地的過程,最終選中的那塊風(fēng)水寶地竟然先期出現(xiàn)在他的“一女開九子”的夢境,與九子嶺、九子沖的地名完全吻合,這著實不可思議。

同治十年(1871年)夏,曾國藩寫信給金藻,道是“何貞翁挈眷東游,徜徉山水,江浙名流,迎迓恐后,詩興郁勃,子肖孫賢,春意盎然,將來年壽殆不可量,令人健羨”。何貞翁即何紹基。何家“子肖孫賢”,莫非長沙河西九子嶺的寶地這么快就兌現(xiàn)了“紅利”?這當(dāng)然是玩笑話。曾國藩暮年痛癢纏身,且右眼失明,他羨慕好友何紹基健康長壽,書信中的“健羨”倒是半點沒摻假。

何紹基56歲時自號“蝯叟”,作《蝯臂翁》一詩,嘆息道:“笑余慣持五寸管,無力能彎三石弓。時方用兵何處使?聊復(fù)自呼蝯臂翁。”

“蝯”即“猿”,書法家愛用古字。就算他的年紀(jì)再輕些(何紹基比曾國藩大12歲,同屬羊),力氣再大些,我總覺得,“蝯臂翁”也不會成為湘軍的重要一員,他愛自由的天性哪能受得了軍紀(jì)的約束?

天注定,何紹基只適合做隨心隨性的藝術(shù)家,以“萬頃煙波鷗世界,九秋風(fēng)露鶴精神”自況,其個人定位極有準(zhǔn)頭。“鷗世界”是自由自在的世界,“鶴精神”是超脫灑脫的精神,有趣的靈魂一旦入境,就會極力謀求永久居留權(quán)。

摘自《長沙晚報》

責(zé)編:羅嘉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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