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水有意化作淚

范亞湘     2024-06-11 11:00:34

文/范亞湘

“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薄伴L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湖湘文化源頭之一的屈原就是一股慨然同風(fēng)的正氣,古往今來沛然彌漫人間。

屈原放逐沅湘,“乃賦《離騷》”。他自沉“湘水濱”,就是效法“諫其君不聽,自投水而死”的長沙人彭咸。長沙人對屈原有一種外人似乎無法理解的敬重。

端午總是下雨,雨滴悄然落在江水上,像是輕盈的舞蹈,激起漣漪一圈又一圈。

《類聚》四引《續(xù)齊諧記》曰:“屈原五月五日自投汨羅而死,楚人哀之,每至此日,輒以竹筒貯米,投水祭之?!薄坝欣庥薪牵行挠懈?,一身潔白,半世熬煎……”我是楚人,每逢端午就會來到湘江邊,一邊吟著《粽子歌》,一邊將粽子拋進江水里。江水只打了一個旋旋兒,頃刻就將粽子吞沒。“莫唱江南古調(diào),怨抑難招,楚江沉魄。”我不知道,“沉魄”江中的屈原能夠品嘗到這些粽子不?但這些粽子卻是花費了我不少心血。

包了豆沙粽,還往白糯米里多加了一些黑芝麻。我想,這能讓粽子多一點顏色,多一點花樣。芝麻與香甜的豆沙還有軟軟的糯米和箬葉的清香非常美味?!熬G楊帶雨垂垂重,五色新絲纏角粽?!蔽矣梦宀式z線捆綁粽子,精心地把每個粽子都包得棱角分明,不圓不滑,這能預(yù)示屈原那“蘇世獨立,橫而不流”的品格。

細(xì)雨如絲,攜來沁人心脾的涼爽。江堤上柔嫩的小草在風(fēng)雨中搖曳,茫茫如一片青煙。我看著江水微波,竟然像頑皮的孩子,赤著腳沿江邊漫步。我喜歡江水從腳丫子里竄過的味道,喜歡江水輕柔撲打在腿上的感覺,仿佛還有幾尾淘氣的小魚在腿間竄來竄去……

人類自古就有親近自然的本性?!锻郀柕呛返淖髡咚罅_說:“一個湖是風(fēng)景中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痹谕郀柕呛罅_完成了他精神上的一次蛻變,其思想得到徹底升華。那些在湖畔居住的日子完成的文字作品,成為梭羅作為思想巨匠的代表作。湖和江一樣,美的是水。也乃是水,令人超脫、達然、純凈和靜逸,使人忘卻了塵世的紛爭,去觸摸自然的圣潔。

“長瀨湍流,溯江潭兮?!薄昂坪沏湎?,分流汩兮?!鼻窍矚g水的,似有戀水的情結(jié)。他沿著水流放逐,于搖蕩的江水中,內(nèi)心涌動;于舒緩的水畔,踽踽獨行而沉沉吟之,感懷而發(fā),筆下的水姿莫不恣意陸離。

“憚涌湍之磕磕兮,聽波聲之洶洶。紛容容之無經(jīng)兮,罔芒芒之無紀(jì)。軋洋洋之無從兮,馳委移之焉止?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遙遙其左右。泛潏潏其前后兮,伴張弛之信期……”“磕磕”“洶洶”“容容”“洋洋”“翻翻”“遙遙”“潏潏”,一連7個疊詞寫盡了江水之貌,錢鍾書《管錐編》贊曰:“皆開后世詩文寫景之法門,先秦絕無僅有?!?/span>

江水淼淼,雨霧濛濛。陡然,我的眼前幻化出兩個人影,一個是神思蕭散的屈原,一個是楚國太卜鄭詹尹。其時,屈原流放漢北三年之后回到郢都欲見朝思暮想的楚王,陳述治國之方略和“香草”“美人”的期許,同處一城,卻被讒言謗語將他和楚王遮蔽阻隔。他煩悶不堪,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便去找鄭詹尹問卜:“余有所疑,愿因先生決之?!?/span>

“更有是非齊未得,更憑詹尹拂龜占。”曾經(jīng)占卜過楚王和貴族諸多大事的鄭詹尹擺正好蓍草,輕輕拂去龜甲上的塵埃,說:“君將何以教之?”

鄭詹尹以為這只是平常的一次占卜,誰知卻遇到了屈原甚為突兀和連珠炮似的滾滾發(fā)問:“我寧可誠懇樸實、忠心耿耿呢,還是迎來送往、巧于逢迎而擺脫困境?寧可墾荒鋤草勤勞耕作呢,還是交游權(quán)貴而沽名釣譽?寧可毫無隱諱地直言為自己招禍呢,還是順從世俗貪圖富貴而茍且偷生?寧可鶴立雞群而保持正直操守呢,還是阿諛逢迎、強顏歡笑以侍奉那位婦人?寧可廉潔正直以保持自己的清白呢,還是圓滑詭詐、油滑適俗、趨炎附勢……”

即便是開明的志士,也非總是心靜如水。正是由于屈原的際遇關(guān)聯(lián)著家國命運,他的心中才積郁了太多的騷動和難以調(diào)和的灼怛,似急流被阻,只需一個小小的缺口,就能形成洪流,一瀉千里?!爸叶恢r”,怎不哀憤?屈原在《卜居》中苦楚、憤懣的抒瀉,無不帶有更深切的內(nèi)涵和激烈的情愫?!俺蓑U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遭遇流放前,屈原正“竭知盡忠”,滿腔熱忱地投身于振興楚國,“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yīng)對諸侯”。誰知,卻因“正言不諱以危身”之禍強諫楚王而橫遭讒毀、貶黜……

“世溷濁而不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薄坝踵的?,誰知吾之廉貞?”當(dāng)一個人的胸中填塞了無量的悲憤、冤屈,他的言語就會挾帶著劇烈的怫郁之氣,排奡、豪宕。屈原之發(fā)問,猶如訇訇驚雷響徹霾晦的夜空,足以震懾城狐社鼠、魍魎魑魅!

屈原的問卜不是有疑而問,而是借問以期宣泄憤世嫉俗、抒情明志。屈原之問,獨特奇崛,“澄濁之辯,粲如分流;吉兇之故,輕若飄羽。人莫能為謀,鬼神莫能相易”,品之,必然能夠引導(dǎo)世人擺脫卑瑣和庸俗的糾纏,氣宇軒昂地走向人生的瑰麗和崇峻;屈原之問,沸涌直上,翻折而下,似在對立鋪排中摩奡震蕩,哪怕身陷“悃悃款款”,然則每一問都“超然高舉”“廉潔正直”。屈原似污泥中長出的一支蓮,即若世道溷濁、是非顛倒,可他的風(fēng)骨毅然錚錚挺峙,只要他的這些發(fā)問還在世上流傳,就是一股慨然同風(fēng)的正氣,必將沛然彌漫人間。

鄭詹尹哪遇過這陣仗?即使他見多識廣、詭詐善謀,也只得揣著明白裝糊涂,借故說:“數(shù)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龜策誠不能知此事。”

“故托為問之蓍龜而詹尹不敢決。”鄭詹尹尷尬地收拾占卜道具,“釋策而謝”。王國維《屈子文學(xué)之精神》云:“而知屈子者,唯詹尹一人?!编嵳惨妗爸鼻瓎幔课也恢?。問江流,滔滔北去;問雨滴,連綿不絕。

屈原從漢北返回郢都后不在朝中任職,雖然外放,但依然眷戀楚國,念念不忘重回朝廷輔弼楚王。他覺得總有一天楚王會醒悟,世道也會改變。屈原反復(fù)念叨著郢都那蔚藍的天空,差不多每一篇詩賦里都再三表現(xiàn)??墒牵坏珱]能重返朝廷,反而還得罪了令尹子蘭,“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

屈原“既放”在沅湘間。“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傷懷永哀兮,汩徂南土?!背曄逋跏拍辏ㄇ?78年)端午前夕,屈原來到長沙,在湘水之濱流連……

我在江邊行走,任憑江水浸潤我的身心?;秀遍g,一位“顏色憔悴,形容枯槁”的人朝我走來,只見他心事重重,披散頭發(fā),在水澤邊一邊走,一邊吟詠著……我一振,認(rèn)出來人正是三閭大夫屈原!

屈原停住腳步,看著我像是自問自答:“您是漁父嗎?應(yīng)該不是?!蔽夷@詫?!肮艁硎ベt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我非圣賢,更是耐受不了那千古寂寞;我也不是“飲者”,自然難留其名。但我知道漁父是一位避世隱身、垂釣江畔之人,似一泓清流,忘情地在世間流淌。

“草蕭蕭,遠(yuǎn)市朝。”從王維的“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到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從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到韓愈的“蘋藻滿盤無處奠,空聞漁父扣舷歌”;從張志和的《漁父》詞“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到蘇軾夜醉吟出“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誰不對漁父那般自由隱逸的舒暢生活神往?

湘江水清,滋養(yǎng)漁父無數(shù)。《漁父》篇里說,屈原前行,還真就遇到了江邊系舟垂釣的漁父。

顯然,漁父一眼便認(rèn)出了屈原,可屈原淪落到這等地步,自當(dāng)是漁父不曾料到的。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與?何故至于斯?”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

見到屈原與眾不同,獨來獨往,不茍合,不妥協(xié),漁父開導(dǎo)說:“圣人不受外界事物的束縛,進而能夠伴隨世俗的變化。整個世界都混濁,為什么你不隨大流而推波助瀾呢?眾人都沉醉,為什么你不嘗點酒糟,喝杯薄酒?你為什么要懷抱美玉一般的品質(zhì),而使自己被放逐呢?”

兩股清流合匯、碰撞,激起清凌凌的水花一片。

漁父覺得屈原不用“深思高舉”,沒必要一人高標(biāo)獨立,完全可以“淈泥揚波”“哺糟歠醨”,與世沉浮,走出一條避害自己慘遭流放的路??蓾O父哪里明曉,屈原不是一位隱士,早在《離騷》等篇什中就鮮明地表達過“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薄耙嘤嘈闹瀑猓m九死其猶未悔!”

還在遇到漁父以前,是“隱”是“顯”,屈原就有了自己的獨到見解。“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明明知道強諫的結(jié)果不得善終,但屈原仍愿意以死來彰顯堅貞:“比干忠諫而剖心兮,箕子被發(fā)而佯狂。”屈原比較比干強諫而死和箕子佯狂而存身的結(jié)果,內(nèi)心更傾向于以死明志,“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爭”。

屈原“思慕子推、伯夷清白之行,克心遵樂,志無所復(fù)適也”,一度以介子推、伯夷為標(biāo)桿,通過自疏、遠(yuǎn)逝以求人格保全。但現(xiàn)實告訴他,介子推、伯夷的潔身自好,仍無法逃避周遭的污濁,介子推被燒死,而伯夷則餓死。同樣是以死明志,倒不如像伍子胥、申徒狄那樣強諫以諍。伍子胥勸諫夫差不聽而投江,申徒狄強諫于君不被采納,懷負(fù)石以赴河?!案〗炊牒Y?,從子胥而自適。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跡?!鼻把鑫樽玉愫蜕晖降遥坪踉缭陔x開郢都時就生出了“葬于江魚之腹中”的想法。

而且,屈原終究不可能像漁父那樣成為一個隱士,他與漁父的清濁之辯,深刻地影響了后來之人。這其實并不難理解,清濁之辯就是“夢”與“覺”之辯,以“夢”為歸隱、為出世、為夢化、為迷醉、為濁、為醉;以“覺”為顯現(xiàn)、為入世、為醒悟、為生覺、為蘇世、為獨醒?!皦簟迸c“覺”孰是孰非,或許,能從今人紛紛崇尚屈原的情結(jié)里找到答案。

屈原情緒激昂,似是汩汩涌騰出一股傲氣,斷然反駁漁父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聽到屈原的回答,和光同塵的漁父明白要說服倔傲高潔的屈原猶如推倒一座大山般艱難!于是,漁父微微一笑,不再搭理屈原,收起釣竿,搖動了船槳。“欸乃”小舟舒徐地?fù)u向江心,忽兒,江面上傳出一支歌謠:“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漁父不慍不怒,不強人所難,以隱者的恬淡、灑脫飄然而去,兀自留下屈原在江堤上苦苦徘徊、追問。不覺吟曰:“眴兮杳杳,孔靜幽默。郁結(jié)紆軫兮,離愍而長鞠。撫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刓方以為圜兮,常度未替……知死不可讓,愿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span>

汪瑗《楚辭集解》曰:“懷者,感也。沙,指長沙?!薄皞麘延腊з狻薄坝艚Y(jié)紆軫兮”,《懷沙》一開吟便表述了屈原極度的憂憤和哀傷,一下子就扣住了人們的心弦。這說明屈原來到長沙時,悲憤的情緒已是不可自抑,像泛濫的江河之水,汪洋肆意。唯有“眴兮杳杳,孔靜幽默”,唯此“杳杳”“無所見”“靜默”“無所聞”,方能顯出“岑僻之境,昏瞀之情”。

若是屈原抱石沉江前的心態(tài)只是停留在悲哀,那么,無論是《懷沙》還是屈原的形象,都不足以令人欽慕。《懷沙》的特別之處就在于屈原沒有將筆墨僅僅訴諸個人遭遇的不幸與感傷,而是始終將“香草”“美人”的理想緊密牽連,企盼以自身肉體的消亡來震撼人心、覺醒眾生?!笆鎽n娛哀兮,限之以大故?!弊x《懷沙》,誰不悲慨、泫然?

一部《史記》揚葩振藻,文采何等了得!但不知為何,當(dāng)才華卓犖的司馬遷寫到屈原之死時,文字卻冷峻直白得如澄清的江水,吟完《懷沙》,“于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

這一天是端午,屈原懷抱沙石,決然沉江,踐行了“廓其無求”“伏清白以死直”的諾言。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蔽ㄓ袃?nèi)在的坦蕩和真誠,才能煥發(fā)出打動人心的力量。屈原雖然已去,可魂魄不會泯滅,那剛毅之魂依然在楚地奔突、徜徉。

為了找尋屈原之魂,我曾經(jīng)去過他的出生地秭歸,在那片崇山峻嶺之中攀越、探訪。我也曾經(jīng)數(shù)度去過他竭力效忠的郢都,蕭瑟的秋風(fēng)中,點綴著朵朵金黃的野菊花。坐在已是茅草叢生的斷壁殘垣上,想象著他踱著那種在楚國士大夫階層中流行的方步朝我走來。作為楚國的重臣,他是那樣踔厲風(fēng)發(fā)、意氣飛揚!因而,如同他執(zhí)著地眷顧楚國一樣,我是多么地期待他能夠在我的面前駐足片刻,歡暢攀談,抑或就看我一眼!我是如此渺小,我知曉,這永遠(yuǎn)只會是難以實現(xiàn)的夢,更多的只是暮秋的殘陽緩緩地掠過蒼茫的原野?! ?/span>

《涉江》里說,屈原“既放”,“乘舲船上沅”“朝發(fā)枉渚兮,夕宿辰陽”,而“入溆浦”。我沿著屈原的足跡一路尋覓,初夏清幽的沅江邊,到處都是橘樹,小巧素色的橘花清新、甜蜜,不得不讓人想起屈原在故鄉(xiāng)時寫的《橘頌》:“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

屈原流落沅湘,精神苦悶到了極致,但味蕾卻獲得了空前的解放。不僅“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且常能大快朵頤,《招魂》曰:“肥牛之犍,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陳吳羹些。胹鱉炮羔,有柘漿些。鵠酸臇鳧,煎鴻鸧些。露雞臛臇,厲而不爽些?!睙釔勖朗尘褪菬釔凵?,享受生活給人帶來的那一份美好,屈原自不例外。

更為重要的,屈原還有為之鐘情一生的詩歌?!冻o章句》說,《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饞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fēng)云霓,以為小人”。

屈原承繼、發(fā)展了《詩經(jīng)》的比興手法,賦予草木、魚蟲、鳥獸、云霓等各種自然景物以人的意志和生命,以便寄托思想感情,增加詩歌的美質(zhì)。無論是恢宏的《離騷》,還是詭譎的《九歌》,哪怕就是激情飛揚的《九章》,都可見到唯美感人的文字,仿佛色彩斑斕的浪漫畫卷,“香草”“美人”意象一展無遺,可以說,這既是屈原的靈魂寄托,又是一種悲壯、抗?fàn)幒蛯γ乐脑⒌膬?nèi)在情感流露。

“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币粋€渾身洋溢著自信的人;“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币粋€具有悲憫情懷的人;“食多方些,稻粢穱麥,挐黃粱些?!薄凹群庥忠诵?,子慕予兮善窈窕?!币粋€如此熱愛美食和香草、美人的人;“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币粋€情感豐沛、奔放的人;“余將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昏而終身!”一個剛正樸直、人格近乎完美的人,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志才能抱石沉江?

賈誼說,屈原所處的那個時代,可以遍歷九州而選擇君王,又何必懷念此故都故國!像鳳凰高飛于千仞之上,見到德光輝耀處方下降,見到無德而險惡的征兆,就振翅而起,高高遠(yuǎn)翔??墒?,追求完美人格的屈原偏偏就選擇走了一條像伍子胥和申徒狄式的絕路!赴死的意志堅如碩石,似是峻嶺,不可動搖。難怪,司馬遷說:“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子胥既棄吳江上,屈原終投湘水濱?!苯隙嗨?,水天澤國密布,為何屈原獨獨“寧赴湘流”?這還得從一個長沙人說起。

《離騷》最末一句:“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屈原辭賦里,曾有7處都在推崇一個人物,這個人就是彭咸。彭咸是什么人?除了《離騷》,不見于先秦其他典籍?!冻o章句》說,彭咸是商紂王時期的一位賢大夫,“諫其君不聽,自投水而死”。

歷史似乎總在循環(huán)、重復(fù)?!端问贰む嚨糜鰝鳌氛f,南宋德祐元年(1275年)九月,元軍攻打長沙。次年,長沙城破在即,攝經(jīng)略事兼知靜江府(桂林)鄧得遇遣都統(tǒng)馬驥馳援,誰知馬驥竟畏懼元軍潛叛而返,鄧得遇憤而將其斬殺。又一年,元軍打下長沙并順道攻克桂林,鄧得遇身穿南宋朝服,“南望拜辭,書幅紙云:‘宋室忠臣,鄧氏孝子。不忍偷生,寧甘溺死。彭咸故居,乃吾潭府。屈公子平,乃吾伴侶。優(yōu)哉游哉,吾得其所?!焱赌狭鹘馈?。

從鄧得遇所書“拜辭”可以看出,他因“不忍偷生”而投南流江,追隨屈原并已成之“伴侶”。同時,這則“拜辭”還透露了一重要信息:“彭咸故居,乃吾潭府?!备仪榕硐淌翘吨荩ㄩL沙)人!“凌大波而流風(fēng)兮,托彭咸之所居?!痹瓉?,屈原自沉“湘水濱”,就是效法“諫其君不聽,自投水而死”的長沙人彭咸。

水至柔,遇柔則柔;水至強,逢強則強。是湘水養(yǎng)育了彭咸,而彭咸成了屈原的榜樣,這是彭咸的魅力,自然也是湘水的魅力!

漢文帝四年(前176年),已距屈原沉江102年,年輕的賈誼因才能“超遷”遭妒而被謫為長沙王太傅。意不自得的他在渡湘水時憶起屈原,不禁憤慨,“為賦以吊屈原?!?/span>

在《吊屈原賦》里,賈誼直抒胸臆:“造讬湘流兮,敏吊先生。遭世罔極兮,乃殞厥身。嗚呼哀哉!逢時不祥。”“國其莫我知兮,獨壹郁其誰語。”賈誼借助憑吊屈原將自己懷才見棄、時不我與的憂憤和痛苦表現(xiàn)得淪肌浹髓,激切而悲慟地抒發(fā)了對屈原人格的贊嘆和命運的哀惋,讀之胸膛似火焰噴發(fā),洪流澎湃。

《吊屈原賦》延續(xù)了屈原詩賦悲涼慷慨、激越纏綿的風(fēng)格,豐富而貼切的譬喻,節(jié)奏急促而遣詞華麗,辭清理哀,鋪張揚厲?!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偭蟂獺以隱處兮,夫豈從蟻與蛭蟥?!薄叭鬃痫@兮,讒諛得志。賢圣逆曳兮,方正倒植?!被蜱H鏹頓挫,或氣韻沉郁,傲然嘯詠,酣放自若。

西漢元鼎二年(前115年),青年才俊司馬遷開啟了人生的第一次壯行:“二十而南游江、淮……窺九嶷,浮于沅湘?!碑?dāng)?shù)竭_長沙之時,他去了屈原沉江之處,“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司馬遷“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像對待孔子一樣追慕屈原,婉雅凄愴,詠嘆不絕。

與其說鄭詹尹知屈原,還不如說賈誼和司馬遷更知屈原。況且,司馬遷不但知屈原,還知賈誼。因為才高氣盛的屈、賈兩人的遭逢相似,平生均憂讒畏譏,從容辭令,故而,司馬遷給兩人寫了一篇合傳,即《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用情肯綮真摯,行文幽抑哀惋。就因為這篇傳記,長沙從此被稱為“屈賈之鄉(xiāng)”。自南朝梁武帝“懷傅呂之術(shù),抱屈賈之嘆”,到唐朝杜甫“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墻”,再到宋朝歐陽修“屈賈江山思不休,霜飛翠葆忽驚秋”,及明朝張居正“假令屈賈之儔,少留意於此,則汨羅無不返之魂,長沙無賦鵩之感矣”,“屈賈”兩字都是連在一起供人們感佩、追懷。

“屈賈”精神成為湖湘文化的底色,塑造了湘人性格?!俺吮?,千載意未歇。”“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鼻О倌陙恚L沙人對“屈賈”有一種外人似乎無法理解的敬重。

聞一多《端午考》說,端午起源春秋時期的越吳之地,后溯江而上延至湘楚流域,再北上至中原。春秋時期,越吳之地剛行開發(fā),人們敬畏魚蟲水獸,斷發(fā)紋身,舟造龍形,并向水中擲以蟲食,祈福消災(zāi)。秦漢以后,端午風(fēng)俗傳至湘楚之地則更為興盛,人們普遍認(rèn)為端午之俗就是為了憑吊屈原。

“五月五,是端陽;門插艾,香滿堂;吃粽子,飲雄黃;賽龍舟,敲鑼鼓?!遍L沙人并不買聞一多端午之說這個賬,每年端午,長沙人必定要做一些事情來祭奠屈原。這是因為,屈原“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這是因為,屈原“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這是因為,屈原效法彭咸,“寧赴湘流”;這是因為屈原辭賦“皆書楚語,作楚聲,紀(jì)楚地,名楚物”。不得不說,恰是屈原辭賦那波譎云詭、氣象萬千的想象力和橫絕一時的創(chuàng)造性,一直在激情蕩漾著長沙人追求美好、勇于創(chuàng)新……

湘水有意化作淚,將長沙人的懷思傳遞給了屈原;湘水有情起歌聲,江上龍舟競渡的咚咚鑼鼓,就是長沙人紀(jì)念屈原的最好歌聲!

司馬遷說,“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只能作《離騷》抒發(fā)“遠(yuǎn)逝以自疏”之思?!扒街鳌峨x騷》,蓋自怨生也?!背跸葘⑶笆琛?,繼而“絀”,再而“遷”,直至不得不使他“伏清白以死直”,自沉汨羅。

杜甫詩云:“志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用?!薄安拇蟆钡那瓰槌跛挥?、不容,但歷史似乎有些吊詭,如果沒有楚王對屈原的“疏”“絀”和“遷”,就不會有《離騷》這樣的千古絕唱?!半x騷者,猶離憂也?!笨刹?,就因為“志士幽人”屈原“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荃不察余之情兮,反言讒而賁怒”,放逐沅湘,“乃賦《離騷》”。

湘水無情,吞噬了屈原;湘水有情,成就了《離騷》。

輕風(fēng)拂過,江水泛起層層碧波,如一片片浮動的銀鱗。江邊親水平臺上,有一對年輕情侶。女的將花傘擱在一邊,一遍一遍地手掬江水,神情專注地看著清澈的江水從指縫間滴落。男的正在細(xì)雨中吹著一支長長的簫,簫聲郁郁蒼蒼,如悲如泣,直聽得人如癡如醉,若夢若幻,分不清是江水在悲咽,還是雨滴在訴說?

“誰也不是一座自立的孤島,誰都是廣袤大陸的一份,整體的部分?!鼻恍?,深深地影響了今天的人們。

我索性扔掉雨傘,繼續(xù)在江邊行走。夏雨迅速淋濕了我的頭發(fā),大顆大顆的水珠順著臉頰滾落到江水里,我分不清,那是雨水,還是淚水?

摘自《長沙晚報》

責(zé)編:羅嘉凌

一審:黃帝子

二審:蘇露鋒

三審:黃柏禹

我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