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2024-07-08 16:46:42
文|劉郁琪
回鄉(xiāng),是一個古老而永恒的文藝話題。古希臘“荷馬史詩”的第二部《奧德賽》,就是一個游子回鄉(xiāng)的故事。中國古代,有功成名就、衣錦還鄉(xiāng)的富貴渲染,也有“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的悲愴感慨。進入現(xiàn)代之后,工業(yè)化加速,人口流動更為頻密,“離鄉(xiāng)-返鄉(xiāng)”不僅成為一種普遍的日常生活事實,亦成為作家反復書寫的故事母題。魯迅、沈從文及他們影響下的鄉(xiāng)土或新鄉(xiāng)土文學,包括近年熱鬧非凡的非虛構寫作,都特別熱愛、鐘情于回鄉(xiāng)故事的書寫。有些作品,即便不直接出現(xiàn)回鄉(xiāng)的經過,但寫作本身,仍是精神還鄉(xiāng)的產物。有趣的是,作家對回鄉(xiāng)故事的書寫,雖然普遍,但以作家為對象,講述他們如何還鄉(xiāng)并在回鄉(xiāng)過程中寫出還鄉(xiāng)作品的藝術表達,卻鳳毛麟角。就電影來說,目前似乎僅有田波導演、2021年上映的《柳青》,以及瀟影出品、趙楠導演的這部《周立波回清溪》。
影片的成功之處,首先在于精準地捕捉到了周立波那一代人回鄉(xiāng)故事的典型特點。與魯迅等五四前輩及后來的非虛構寫作者不同,周立波們的回鄉(xiāng),不是站在思想啟蒙的視角,從“人”的立場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人民精神上的愚昧和病苦,以引起療救的注意,而是在毛澤東《講話》的影響下,從“深入生活”的角度,要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啟蒙作家們的回鄉(xiāng),更像是一次對故鄉(xiāng)的居高臨下的精神體檢,只看病,不開藥,而且,看完病即走,雖曾是故鄉(xiāng)的一員,此刻卻已是融不進故鄉(xiāng)的“過客”。周立波們不同,他們是來扎根生活的,是要與故鄉(xiāng)的人民同吃、同住、同勞動,并在重新融入故鄉(xiāng)的過程中,一起改變故鄉(xiāng)落后的面貌。
影片序幕部分,先以黑白紀錄片的方式,介紹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語》,以及周立波在《講話》影響下,奔赴東北并寫出優(yōu)秀小說《暴風驟雨》,隨著字幕的出現(xiàn)和畫面的轉為彩色,是進京后的周立波,獨坐在高大空曠的房子里怎么也寫不出新作品的苦悶。影片以封閉型空間設計,以及人在屋內凝望窗外的框式構圖,直觀地表達出一個作家假若脫離了生活,脫離了人民,就只能是一個坐困愁城的囚徒。他決定擺脫困境,申請回到家鄉(xiāng)去,重新與人民生活在一起。當他終于回到清溪時,影片有個特寫,他面朝山水、背對鏡頭,上舉雙手作擁抱狀,一種“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愜意感溢滿銀幕。這表明,作家只有回歸生活、回到人民,才能真正恢復活力,找到創(chuàng)作的源泉。接下來的敘述,也是電影的主要內容,便是他如何融入故鄉(xiāng)的人民,一邊協(xié)助推進合作化過程,一邊寫作小說《山鄉(xiāng)巨變》的故事。當然,將他回故鄉(xiāng)清溪的動機,完全歸結為個人創(chuàng)作上的危機,高度上略嫌不夠,但他拒絕去曾寫出《暴風驟雨》的東北,而是堅定地要求回到清溪,還是很好地傳達出了作家與故鄉(xiāng)人民的根性聯(lián)系。
不無棘手的是,周立波早在當年便已以他這次回鄉(xiāng)深入生活的體驗為基礎,寫下了膾炙人口的小說名著《山鄉(xiāng)巨變》,如今要再以這段回鄉(xiāng)故事為對象拍電影,且要表達出他是如何寫出《山鄉(xiāng)巨變》的,那不可避免地會面臨一些藝術上的難題。如果把小說《山鄉(xiāng)巨變》稱為“他寫的文本”,講述他如何創(chuàng)作《山鄉(xiāng)巨變》的影片稱為“寫他的文本”,把故事發(fā)生的當年稱為“電影書寫的年代”,拍電影的今天稱為“書寫電影的年代”,那如何依據“電影書寫的年代”與“書寫電影的年代”的時代落差,處理好“寫他的文本”與“他寫的文本”的相互關系,就非??简瀸а莺椭鲃?chuàng)人員的智慧。距離過近,會有完全是對小說作電影改編的嫌疑,且不符合今日觀眾的審美趣味;差別過大,又有變成單純創(chuàng)作紀錄片的風險,甚至使熟悉小說者的審美期待遇挫。
影片的處理,顯然是成功的。首先,無論內容,還是形式,電影都與“他寫的文本”保持了神似。片中的人物,基本上都有小說中人物的影子?;ブM組長張雁秋,對應小說中的劉雨生,連他與老婆的離婚,以及與寡婦的“暖昧”,都與小說一致。盛淑秀,是盛淑君的投影,周咬筋則是菊咬筋和亭面糊兩人的合成,張賴皮則是秋絲瓜的轉換——當然不再像小說中那樣壞。如果說周立波是以回鄉(xiāng)見聞為基礎,將現(xiàn)實中的人物改名換姓變成了小說人物,那電影則再一次以周立波回鄉(xiāng)為名,將之改名換姓變回了現(xiàn)實。電影情節(jié),也基本上遵循著小說的模式:合作化啟動,遭到抵制,經過解釋、努力,甚至不無尖銳的矛盾沖突,最終以合作社的巨大優(yōu)越性說服大家。至于片中的周立波,其實就是小說中的鄧秀梅,他們都是從外面、上面而來,一定程度上是政策的化身,有著比一般村民更高的文化和見識,正是在他/她的協(xié)助、帶領、影響下,合作化進程才能幾經曲折,最終獲得勝利。這種處理,讓沒看過小說的,能迅速把握影片的邏輯,而熟悉小說的,則更能體會影片的特別味道,尤其是在認出人物、情節(jié)上的對應與變形時,不免會心一笑,這是一種非常特殊的審美體驗。
電影的形式,也基本還原與復現(xiàn)了小說的敘述風格——不無清新唯美的鄉(xiāng)土現(xiàn)實主義。攝影機或跟著周立波走,以他的行動為線索,或隱藏在他身后,以他的眼光為視點,化靜為動地將青山、綠水、竹林、木屋、瓦舍,小路、古橋、老樹,大片的依山田疇、碧綠的山鄉(xiāng)水庫、南方特色的農具擺設、人物裝扮、方言土語,以及人物說話時不時從畫外傳來的低低的牛嘶馬鳴、淺淺的雞鳴狗叫,一一展示出來,再配上固定機位、較少濾鏡、不大俯大仰的鏡頭,貌似漫不經心,卻把南方鄉(xiāng)村的田園風光、南方農民的日常生活做了精心、真實的再現(xiàn)。而在整體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中,還不時使用一些慢鏡,甚至是慢速加疊化的蒙太奇組合,如撕稿、送秧、拋秧等場景,非常地浪漫飄逸,富有詩意,讓影片在寫實中又帶上幾許唯美的氣質。熟悉小說的都知道,這是小說原有的美學風格,但電影與小說本屬兩種不同的媒介,能用電影的語言準確“翻譯”出小說的審美特質,其實很需要功力。
影片的高明,當然不止于對“他寫的文本”的精心復現(xiàn),而是在盡量忠于“電影書寫的年代”的同時,巧妙地做出了富于今天——“書寫電影的年代”的重述。影片顯然“去掉了”小說中的階級斗爭色彩,不再有兇惡的地主階級及其代言人的惡意破壞,這樣,原本作為落后農民的“咬筋”,便走上前臺成為阻擋合作化進程的最大障礙。而且,對他這類落后農民的表現(xiàn),也“減弱了”思想啟蒙的味道,不再突出其身上的膽小怯懦和愚昧麻木,而是僅強調他們不無經濟意味的個人主義打算,甚至還借助周立波之口,從“人”的角度給予一定程度的理解與同情。影片還大大“淡化了”小說中——也是那個時代本有的苦難,不再有農民缺衣少食、破衣爛衫的渲染,即便那個人單勢孤的名為丁玉霞的寡婦,也還有余錢來幫助暫時面臨困難的互助組組長?!叭サ簟彪A級斗爭、“減弱”思想啟蒙、“淡化”生活苦難,這“三重減法”,顯然是依據“書寫電影的年代”作出的對“電影書寫的年代”的裁剪。在一個已然“強起來”的時代,一個全面脫貧并走上鄉(xiāng)村振興之路的社會主義新農村,渲染階級、苦難、思想啟蒙,早已不合時宜,也毫無必要。而且,革命年代遠去之后,個人與人民也并非過去那樣水火不容,人民性立場固然是必須堅持的,但在此前提下,也可適當照顧個人利益的合法性需求,或者說,正確處理“人民”與“人”之間的張力,更符合我們這個時代的現(xiàn)實——影片中的周立波,對“周咬筋”與合作社關系的處理,顯然就是本著這樣的認識。
若停留于“他寫的文本”的再現(xiàn)或裁剪,不論如何生動巧妙,那也只是對小說的電影化改編。作為一部“寫他的文本”,必然要在“他寫的文本”之外“加入”更多周立波的個人故事。影片中最明顯的“加入”,是他的家庭故事,也就是他與妻子林藍、女兒百穗,以及兒子健明的故事。這個故事貫穿始終,其主旨自然是舍小家、為大家的人民情懷,但具體敘述中,小家的溫暖、溫馨仍然是動人的——再次彰顯出整體性的人民觀念下個人性的出場。尤其他與女兒的關系,用“掉牙-換牙”的小細節(jié)為線索,還串進一種民間習俗,既有童趣,也為后面的由喜轉悲埋下伏筆,頗有感染力。另一個較明顯的“加入”,是他的創(chuàng)作故事,也就是周立波如何寫作《山鄉(xiāng)巨變》的故事,事實上,影片就是以他回清溪如何寫出《山鄉(xiāng)巨變》為主要本事的,這使影片具有了“創(chuàng)作談”的色彩,但影片并沒有因此就成為一部枯燥的紀錄片,因為并未花很多的鏡頭與畫面,去鋪陳他寫小說的過程,只是在幾個大的時間節(jié)點上,插入手稿,配以畫外音以及相應的連環(huán)畫插圖,作出他是在寫小說的提示,而插入點的選擇,常常是在合作化過程中遇到問題,或有某種體會與思考的時候。這種設置,不僅介紹了小說的生活來源,也交代了小說寫作的過程,還像某種標點或節(jié)拍,意味著某個敘事段落的結束和下一段落的開啟,起著調節(jié)影片敘事節(jié)奏的作用。
兩個“明”面上的故事之外,影片還加入一個“暗”藏的故事,那就是周立波的個人歷史。他很早便離開家鄉(xiāng),和周揚等人投奔革命,先后輾轉延安、東北,直至此番從北京回到清溪。這一“縱向”的個體生命史,在影片中僅以人物的臺詞——或日常對答,或個人回憶,或大會報告——說出,雖不如畫面和鏡頭表現(xiàn)直觀,卻使原本就以1955年回鄉(xiāng)經歷為主體的“橫截面”結構獲得了一種縱深感,最大限度地擴展了周立波的一生,使得周立波的形象更加立體、豐滿:他的為人民操勞、奔走,并非一時的心血來潮,而是貫穿一生的信念、使命。這顯然為他此番回鄉(xiāng)故事中辛苦為民的言行,提供了更充分的合理性。這種“暗”中加入的方式,還節(jié)約了時間,電影本身就是時間的藝術,若這個縱貫一生的故事,全部用畫面去表達,既模糊了回鄉(xiāng)故事的焦點,也將脹破兩個小時的電影時長。
影片就這樣通過“兩明一暗”故事的“三重添加”,以及去階級化、去啟蒙化、去苦難化的“三重減法”,將“他寫的文本”與“寫他的文本”有機結合起來,塑造了一個既符合“電影書寫的年代”的基本事實,又契合“書寫電影的年代”的審美需求的周立波形象。他是大我的、為人民的,但也不排斥小我的、個人的需求,他是樂觀的、堅韌不拔的,但也難免有迷惘、困惑的時刻,他把光明和熱情寫進了作品,內心深處卻也有揮之不去的哀傷與隱痛。故事的結局,自然是合作化順利推進,取得圓滿成功,這是歷史本身早已規(guī)定好了的。但故事的結局,并非影片的結束,影片還精心設計了一個“超現(xiàn)實”的結尾,那就是周立波再一次回到了家鄉(xiāng),他佇立在書屋前,看著各種版本的《山鄉(xiāng)巨變》,以及故鄉(xiāng)的巨大變化。這個自我反觀、跨時空對話式的結尾,既表達出周立波對故鄉(xiāng)人民的深厚感情,也形象地說明影片對周立波回鄉(xiāng)故事的表現(xiàn),從一開始就是站在溝通“電影書寫的年代”與“書寫電影的年代”的美學立場,要讓“他寫的文本”與“寫他的文本”互為對話與融合。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在回鄉(xiāng)故事的書寫中,真正刻畫出一個我們既熟悉又陌生的周立波形象。
(本文為湖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重點項目“‘ 深入生活 ’實踐對新中國 70 年小說敘事范式影響研究 ”(21A0307)研究成果,作者系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碩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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