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夫子”王夫之

常正祥     2024-07-24 16:54:19

文/常正祥

“清風(fēng)有意難留我,明月無心自照人?!笨骨鍩o望的王夫之念念不忘其“明遺臣”的身份,字里行間盡是復(fù)國無望后的悲壯,骨子里的“迂”,真乃曠世難有! 王夫之幾次來長沙,并將著述托付給長沙千壽寺僧人惟印保管。今日長沙船山學(xué)社于鬧市之中顯得幽靜,不太為人知的是,王夫之與長沙有著深厚的淵源。

插畫/何朝霞

時間一晃百年,位于今長沙市中山路的船山學(xué)社早已物是人非,然而百年的遺存仍在院內(nèi)久久不散。當(dāng)我到訪船山學(xué)社時,清風(fēng)四起,陽光像一群調(diào)皮的孩子,在路邊的樹葉間跳動。而此時的船山學(xué)社,這個磚木結(jié)構(gòu)的單層三進四合院,卻于鬧市之中顯得幽靜和硬朗,就像王夫之一生的際遇與性格,不折不彎。

那是一個沖動的年代,有人“沖冠一怒為紅顏”,有人“成仁取義萬事畢”,還有人“袖依時樣取其便”。那也是一個圣賢寂寞的時代,面對亡國之痛,有人遁跡山林,走消極反抗的道路,甘做“隱逸君子”;有人削發(fā)為僧,遁入空門,自絕紅塵。但有一位明朝遺臣特立獨行,雖身同槁木而心猶未死,身處逆境卻堅貞不屈。他就是船山先生王夫之,一個硬朗、終生不向清廷低頭的“迂夫子”。

南明隆武二年(1646年)八月,湘江長沙小鎮(zhèn)的橋欄邊,一位年輕的讀書人正倚著欄桿,把目光投向遠(yuǎn)方。那里,逃難的人們來來往往;那里,能看到一臺老水車,木結(jié)構(gòu)早已殘損,有些落寞,卻寂然地守護著該水域。是的,這就是靖港,一座天然的小漁港,因唐朝名將李靖帶兵駐守而得名。它曾經(jīng)是那么繁榮,那千年的風(fēng),總是不停地訴說著,一會兒輕吟“汀州暖漸綠,煙景淡相和”,一會兒高歌“隱幾看帆席,云山涌坐隅”,一會兒傳來鐵騎蕭蕭的聲音,一會兒又軟語蕩笑地撩撥,一會兒調(diào)皮地吆喝叫賣,一會兒又字正腔圓地彈唱……

可是如今,靖港又怎是一個荒涼了得?他想起是年的正月,南明抗清大將何騰蛟在收編李自成余部后駐師長沙,揮兵北進,獲得的“藤溪大捷”;想起何騰蛟控制湖南軍政大權(quán)后,不但對已投誠的大順軍猜忌甚深,處處刁難,甚至不發(fā)糧餉,不給安置地,還在北伐時處處給任湖北巡撫的堵胤錫添堵,致使清軍長驅(qū)直入,打得堵胤錫部隊措手不及,損兵折將;想起自己六月只身北上湘陰,在湘陰軍中反復(fù)勸說南明監(jiān)軍、自己湖廣鄉(xiāng)試房師章曠調(diào)和何騰蛟與堵胤錫的矛盾,協(xié)同和聯(lián)合農(nóng)民軍一起抗清的情形,也想起章曠所言:“夫之啊,軍中事務(wù),你且不必多慮,何公自有何公判斷,堵公自有堵公安排?!?/span>

真的是章曠不作調(diào)停嗎?此時的他還不知道官場的險惡,更不知道章曠夾在何、堵之間的無能為力。想到自己的“不受重用”,一氣之下,他離開了章曠,離開了前線。此刻,倚欄遠(yuǎn)望,他不禁潸然淚下。涕淚聲中,他高聲吟哦:“戎車六月正閑閑,救日朱弓向月彎。銅馬已聞心匪石,巴蛇敢恃骨成山。中原冠帶壺漿待,閔海絲綸啟戟頒。師克在和公自省,丹忱專在念時艱?!笔堑?,自己的耿耿忠心誰人能懂?協(xié)力抗清,攻克“時艱”,吾誰與歸?

他又不由想起,崇禎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大順軍入主北京,崇禎皇帝自盡,明朝滅亡,百姓多有死傷;想起李自成潰逃出北京,清朝進入中原的征服過程中,清軍為報復(fù)漢人的抵抗,在中原發(fā)生多次大型屠殺事件,如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陰八十一日等;想起清兵南下以來,岳丈、妻子、舅父、長子、小叔、二叔等親人相繼死于亂世之中的場景……

這是王夫之抗清期間唯一一次來長沙,在這里,他緬懷大唐名將李靖;在這里,他要會集抗清志士,共赴國難。但就在這里,就在這幾日,他聽到了唐王朱聿鍵在汀州為清兵執(zhí)殺的消息,聽到了抗清形勢一再轉(zhuǎn)壞的消息。國破如此,此時的王夫之多么想要傾訴,想要表達(dá),可環(huán)顧周遭,何人可訴衷腸?何人可共舉大義?

他想不到,一年后,離亂中的父親生命奄奄一息,逝世前反復(fù)叮囑“抗清到底”;想不到南明永歷二年(1648年)十月與夏汝弼、管嗣裘、僧性翰等在南岳方廣寺舉行武裝抗清起義的失敗;想不到至肇慶投奔永歷后會被任為行人司行人介子,會為營救被誣陷下獄的金堡而差點喪命于王化澄;也想不到清兵至桂林后,他被困于水砦、斷食四天的狼狽;更想不到南明政權(quán)僅經(jīng)歷了18年便土崩瓦解……

清朝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的一天,斜陽如血,飛鳥歸巢,清癯而有些咳喘的王夫之在湘西草堂前佇立北望,想到大明淪為異族鐵蹄,心緒久久不能平靜。就在這天,衡州(衡陽)知府崔鳴鷟受湖南巡撫鄭端之囑,攜米來拜訪他,想贈送些吃穿用品,請其“漁艇野服”與鄭“相晤于岳麓”,并圖索其著作刊行??伤m在病中,仍以杖拄地,須發(fā)戟張,讓兒子將清廷使者趕了出去,連面都沒有見。

王夫之不會忘記,北上長沙時的一腔熱血;不會忘記南岳方廣寺“夜燒連山接暮云,牙旌高捲管弦聞”的豪氣和“負(fù)恩自笑夷門客,魂斷邯鄲晉鄙軍”的遺憾;更不會忘記流離失所,逃避清廷追捕的狼狽?!罢l信碧云深處,夕陽仍在天涯?!彼允贾两K相信,抗清力量不會消失,相信明朝還有重新恢復(fù)的一天。

憤懣之中,王夫之緩緩轉(zhuǎn)過身,走進草堂寫下一副對聯(lián):“清風(fēng)有意難留我,明月無心自照人。”這里“清”自然指清廷,“明”指明朝?!扒屣L(fēng)有意難留我,明月無心自照人?!边@究竟是一種錚錚作響的傲骨,還是一種骨子里迂腐的沖動?

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正月初二午時,王夫之在湘西草堂溘然長逝。此時距離崇禎自縊、明朝滅亡已有48年,距離南明永歷帝被吳三桂縊殺也有整整30年。故國早已遠(yuǎn)去,王夫之卻堅持身著大明衣冠下葬,至死沒有剃發(fā)。十月,王夫之葬衡陽金蘭鄉(xiāng)高節(jié)里大羅山。墓碑鐫“遺命墓銘”如下:“有明遺臣行人王夫之,字而農(nóng),葬于此,其左側(cè)繼配襄陽鄭氏之所袝也。自為銘曰:抱劉越石之孤忠,而命無從致;希張橫渠之正學(xué),而力不能企。幸全歸于茲丘,固銜恤以永世?!?/span>

這是王夫之著名的自題墓志。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他特別告誡兒子:“墓石可不作,徇汝兄弟為之,止此不可增損一字,行狀原為請志銘而作,既有銘不可贅。若汝兄弟能老而好學(xué),可不以譽我者毀我,數(shù)十年后,略記以示后人可耳,勿庸問世也。背此者自昧其心。”

王夫之念念不忘其“明遺臣”的身份,字里行間盡是復(fù)國無望后的悲壯,那種骨子里的“迂”,真乃曠世難有!

翻開歷史,就會發(fā)現(xiàn)歷史上文人雅士的“迂”,大多有著“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情結(jié)。這種人,作文必作驚世之文;做人必做“至剛”之人。王夫之的“迂”與他一生的堅持有關(guān),亦與他的讀書際遇更有關(guān)。

明崇禎十一年(1638年),王夫之離開家鄉(xiāng),乘船北上,向長沙而來。江上清風(fēng)四起,波浪輕翻,他佇立船頭,眺望遼闊的湘江景色,心中甚是愉悅。

這一年,王夫之19歲。此前,他的生活是簡單的、純凈的、快樂的、充實的。他的父親王朝聘畢業(yè)于明朝最高學(xué)府國子監(jiān)。3歲起,他就和長兄王介之一起學(xué)習(xí)十三經(jīng),9歲便隨父學(xué)習(xí)經(jīng)義。4年之后,王夫之應(yīng)科舉,高中秀才。隨后,又兩次與其兄一道到武昌應(yīng)考,雖未得中,卻在長沙、武昌開闊了視野。

王夫之決定負(fù)笈長沙,求學(xué)于岳麓書院。這不,經(jīng)水上幾日航行,終于在長沙停船靠岸了。放眼望去,左岸是郁郁蔥蔥的岳麓山,右岸是人聲鼎沸的太平街。在朱張渡口棄船上岸,沿著岳麓書院長長的通道走進去,王夫之在引薦人的推薦下,得以師從山長吳道行,成為吳的高足。吳道行,湖南善化(長沙)人,為學(xué)“以朱(熹)張(栻)為宗”,頗負(fù)盛名,學(xué)者尊稱為“嶁山先生”,是明代岳麓書院最后一任山長。其高足王夫之后來成為明代岳麓書院最杰出的學(xué)生,這可能是吳山長當(dāng)時沒有料到的。

今天的岳麓書院,依然綠蔭蔽日,書聲瑯瑯,不難想像800多年前“朱張會講”的盛景——惟楚有材,于斯為盛。其時,張南軒得五峰先生之真?zhèn)?,讓思想與學(xué)問沖決了科場應(yīng)試的形格勢禁,開創(chuàng)出“傳道濟民”的雄健氣象。朱熹慕張栻得胡宏“體用兼賅”之學(xué),自福建而來,與張栻會講兩月之久,奠定湖湘文化“知行并重”的特質(zhì)。王陽明“緬思兩夫子,此地得徘徊”,納“知行并重”湖湘特質(zhì),開“知行合一”心學(xué)宗門。名家思想的余音,繞梁不絕。四方士子莫不喜出望外,奔走相告: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

19歲的王夫之沐浴著這些圣賢的光輝,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這里,他讀周易老莊,孔孟程朱,讀《春秋》經(jīng)史,思想貫穿于秦漢與唐宋,精神悠游于儒、道、釋之間。他以經(jīng)史為食糧,卻又從不止于經(jīng)史的疏箋。他喜歡與古人神交,與歷史對談。從那時起,湖湘學(xué)派所特有的原道精神和濟世品格,恰如飽滿的精神種子,灑在王夫之朝氣蓬勃的歲月里。

作為當(dāng)年湖南最高學(xué)府的岳麓書院,也聚集了一批砥礪學(xué)術(shù)、志存高遠(yuǎn)的青年學(xué)子,王夫之常與他們“聚首論文,相得甚歡”,度過了美好的書院時光。就讀岳麓書院期間,王夫之還與同鄉(xiāng)兼同窗好友鄺鵬升成立了“行社”,關(guān)注社會,切于實行,強調(diào)躬行實踐。鄺去世后,王夫之為之撰《南鄉(xiāng)公墓志銘》,碑文提及就讀岳麓書院時說:“戊寅(崇禎十一年),夫之等肄業(yè)岳麓,與君訂行社,聚首論文,相得甚歡。”因此,青年時代的王夫之與長沙有過多次交集,不僅收獲了與老師、同窗的深情厚誼,更重要的是為以后的“終生不事清廷”打下了精神烙印。

王夫之少負(fù)雋才,倜儻不羈,尤其是受教岳麓書院,讓他胸懷更加寬廣,思想更加深遠(yuǎn),決定了他必然追求自己讀書成才的“進士夢”,也決定了他終其一生也不能接受“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的現(xiàn)實。也許,他對人生價值與生命意義的認(rèn)知就是:作為一個真正的讀書人,只能受一朝的恩典,奉一朝的正朔,做一朝的人臣。這也許就是他一生不肯向清廷低頭的原因所在。

明朝崇禎十五年(1642年)八月初,自覺讀書有成的王夫之再次與兩位兄長同赴武昌鄉(xiāng)試。其間,他在湘江兩岸多有邀約。在長沙銅官,他邀約了一幫朋友游覽“焰紅湘浦口,煙濁洞庭云”的銅官窯,在時間的隧道里,他們感受了銅官別致的風(fēng)土人情,領(lǐng)略了銅官制陶業(yè)的發(fā)展,看到了滿載著陶瓷的帆船出口遠(yuǎn)航。這天,天朗氣清,景色宜人。他佇立北去的船頭,面對“日夜江聲下洞庭”的湘江,吟興亢奮,情緒飛揚,便信口吟出《銅官》一詩:“湘近波千纈,湖馀勢一青。自然成氣象,終古幻蒼冥。影轉(zhuǎn)帆隨曲,蒼來岸落汀。正馀吟興好,新發(fā)洞庭舲。”此詩氣象宏大,連通今古,剛一吟出,王夫之的兩位兄長和隨行的文友便同聲叫好,一位岳麓書院的文友說:“而農(nóng)兄詩意縱橫,文氣已成,此番前往,勢必高中?!惫?,到了月底,他便以《春秋》第一,中湖廣鄉(xiāng)試第五名,受到督學(xué)高世泰、考官歐陽霖、章曠以及長沙推官蔡道憲的器重。

然而,厄運開始了。這年冬天,王夫之赴京參加會試,途中得悉李自成的大順軍已席卷河南,攻克南陽,再圍開封,打敗明官軍,明軍決黃河堤灌大順軍,竟使開封城淹沒。“何事春寒欺曉夢,輕舟猶未渡江南?!蓖醴蛑摹斑M士夢”被風(fēng)雷激蕩的戰(zhàn)爭澆滅。不久,清兵南下,國破家亡,“進士夢”更成為永久的“南柯一夢”。

天下已然大亂,被切斷的不僅僅是北上的交通,還有平靜的生活、浪漫的夢想。在返回故里途中,王夫之用飽蘸血淚的筆墨寫下《更漏子》一詞:“斜月橫,疏星炯。不道秋宵真永。聲緩緩,滴泠泠。雙眸未易扃。  霜葉墜,幽蟲絮,薄酒何曾得醉。天下事,少年心。分明點點深?!边@首詞悲涼凄切,既感懷家國身世,又表達(dá)回報國家、為國效力的迫切愿望。而“天下事,少年心”,更把王夫之一生的初衷、一生的迂執(zhí)鍥入骨髓。

清廷既安。康熙十三年(1674年),康熙決意撤掉騎在頭上的三藩,短暫的太平即被以吳三桂為首的三藩叛亂打破。一時間,天下戰(zhàn)火紛飛,硝煙四起。

亂局如斯,人心不古。王夫之原本避居鄉(xiāng)野,但占據(jù)湖南的吳三桂欲拉攏明朝遺老裝點門面,強命王夫之寫《勸進表》,以昭告天下。這本是王夫之平步青云、扶搖直上的機會,然而這對一直心懷天命與大道的他來說,無異于奇恥大辱。他寧愿受死,藏身于麋鹿山洞,日日與麋鹿為伍,亦決不屈從。他對吳三桂派來的幕僚說:“某先朝遺臣,誓不出仕,素不畏死,安能作此天不蓋、地不載語耶!”并仿屈原《九歌》,作《祓禊賦》,抒發(fā)自己的感想:“思芳春兮迢遙,誰與娛兮今朝,意不屬兮情不生,予躊躇兮倚空山而蕭清。闃山中兮吾人,蹇誰將兮望春?”對吳三桂極盡蔑視。

康熙十四年(1675年)二月,王夫之為“避滇氛,至長沙”。當(dāng)時正是人間韶日,江上紅芽始發(fā),花下暄風(fēng)初融,乳鶯調(diào)語迎人,漁舟勻波待客,王夫之在此除了拜訪昔年好友、專程游覽定王臺等人文遺跡,也偶爾垂釣湘江、閑傾竹葉杯,過得也還算愜意,有一問桃津之意。他在《長沙旅興》中寫道:“江上紅芽始試春,乳鶯調(diào)語正迎人。人間韶日還相識,花下暄風(fēng)已試新。鶴杖恰逢苔徑軟,漁舟初繞碧波勻。乘乘生事余年在,隨處桃花可問津?!边@首詩表達(dá)了他隱居林下的愿望。

在游覽定王臺遺跡時,王夫之又結(jié)識了新的友人程光禋。程字奕仙,徽州休寧縣臨溪人,占籍錢塘,清順治辛卯(1651年)浙榜舉人。他把與程光禋的相遇看作是“詩書道不孤,風(fēng)華遙相綴”,認(rèn)為“遠(yuǎn)游廣孑心,開爽延洪睇”,并將之引為“瑤蕙”之友。之后,兩人又結(jié)伴游覽了賈誼故居,一同嘆息屈、賈之不遇。他在《長沙旅興》另一首中寫道:“禹跡千峰碧嶂回,湘波東繞定王臺。樓船相趁桃花水,釣艇閑傾竹葉杯。露布星郵飛蜀錦,靈光絲管訪騷才。當(dāng)年玉女盆前客,笑指彤云幾度開?!毙χ竿?,是他當(dāng)日所見,還是他當(dāng)日所指?不得而知,但他內(nèi)心的無奈之感卻一覽無遺。另一首《和程奕仙長沙懷古三首》中則云:“仙李發(fā)稚英,鸚鵡相啄食。飛鳥既依人,安能憫悲惻。叆叇墨池云,湘皋飛不息。鎩羽重凋傷,日南無歸翼。狄公轉(zhuǎn)天樞,晶輪回八域。傷哉不及睹,幽壤悶閔默。白日誠再鮮,委蛻亦奚恤?!痹娭袑Α暗夜D(zhuǎn)天樞,晶輪回八域”仍懷有夢想,但“白日誠再鮮,委蛻亦奚恤”,又讓他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

當(dāng)時長沙有一王夫之的學(xué)生劉思肯,是那時的著名人物肖像畫家,“以技藝出游”,此時正好在長沙,聞知老師來此,專程前往拜見王夫之,登上坐船敘談,并特意為老師畫小像一幀。王夫之則吟成七絕三首,題為《走筆贈劉生思肯》。詩中王夫之回憶起兩人過去的交往,有久別重逢的喜悅,而目睹烽火硝煙無絕期的動蕩時局,端視滿頭銀發(fā)的本人畫像,哀婉感慨不已。詩的第三首云:“老覺形容漸不真,鏡中身似夢中身。憑君寫取千莖雪,猶是先朝未死人。”這首詩表明自己雖已形容枯槁,但仍將堅守前朝遺民高節(jié)。

十年之后的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九月,劉思肯來到衡陽山中的湘西草堂,拜訪七十有一的王夫之,再次為其畫有小照,王夫之為填《庶天鴣》詞一首:“把鏡相看認(rèn)不來,問人云此是姜齋。龜于朽后隨人卜,夢未圓時莫浪猜。  誰筆仗,此形骸。閑愁輸汝兩眉開。鉛華未落君還在,我自從天乞活埋?!睍r局的動蕩,國家的盛衰,個人的悲歡,讓王夫之對于明朝只是剩下懷念了,從一而終,也讓他惟有“從天乞活埋”的念想了。

在長沙停留一些時日后,王夫之遂又經(jīng)湘陰渡洞庭至岳陽,于三月“歸至長沙,拜故明蔡忠烈公道憲祠”。蔡忠烈公即蔡道憲,是王夫之鄉(xiāng)試中舉的座師之一,于明朝崇禎十三年(1640年)補長沙府推官,有治績。張獻忠攻陷長沙時,蔡道憲曾孤軍拒守,終因不敵被擒,大罵不降而殉難。王夫之當(dāng)年也是寧死不肯歸順張獻忠,師生二人在此一點上表現(xiàn)出了相同的氣節(jié)。后來,蔡道憲葬于長沙城南醴陵坡。

王夫之拜謁恩師祠,想到初識即成永訣,如今陰陽兩隔,祠中荒草滿庭,不禁感慨萬千,既感慨“烈心歆匪石,篤意悲逝川。懷沙無歸魂,惜蘭非天年”,又深覺“顧此萍梗姿,屢嬰波蔓牽。愉愜安可期,昭靈或相援”。國憂今未釋,何用慰平生?清者自清,明者自明,王夫之的“迂”幾人能懂?

王夫之是中國樸素唯物主義思想的集大成者,其哲學(xué)體系的核心和基礎(chǔ)是本體論。他的心中,生長著三個“夢”。一個是“進士夢”,可惜因滿清入主中原而破滅了;一個“反清復(fù)明夢”,這個夢雖至死不滅,卻因現(xiàn)實而徒存一腔熱血;第三個夢則是“文化夢”,王夫之認(rèn)為,只要守住漢文化,捍衛(wèi)漢文化價值,漢人社會就永遠(yuǎn)不會敗亡。

王夫之的三個夢,生前都未實現(xiàn)。但他的堅持,或者他的“迂”,讓他的夢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愈來愈散發(fā)出璀璨的光芒。

時間再次回到清朝康熙十五年(1676年)九月,王夫之再次沿湘江而下來到長沙,這也是他最后一次來到長沙。一天,千壽寺前,王夫之與一老僧雙手緊緊相握。王夫之說道:“上師,自永歷丁亥春相識,于今三十年了吧?閑身猶在,如昨日也?!蔽┯∶Φ溃骸岸r(nóng),三十年過去,爾著作等身,今日將此前所著藏于敝寺,此莫大之幸也?!狈蛑溃骸敖袢詹谎云涫?,聞上師奕術(shù)日進,此次專程請教,可否?”“好,好!聞而農(nóng)最上國手,終日欣然對局不倦,王積薪必?zé)o此樂也?!蔽┯∶γ∩畬⑼醴蛑埲胨轮?,擺下棋局,直至暝煙升起方休。后來,王夫之在《與惟印大師書》中記其事中說:“一行和尚冷眼覷破,止知著著求先,故不能出普寂圈繢中?!辈①x詩:“看局如暝煙,下子如流水,著著不爭先,楓林一片紫。”

王夫之為何與惟印如此相得,其部分遺著為何要托存于長沙千壽寺?蓋因其與該寺住持惟印為彼此欣賞、傾心相交的摯友。王夫之一生結(jié)交佛門僧眾多,其中最有名的是惟印,對王夫之影響最大的也是惟印。蓋因惟印與他同是明代遺臣,曾為湖北沔陽(仙桃)州官,明亡出家,結(jié)茅南岳羅漢臺,王夫之曾往訪?!杜c惟印大師書》中,王夫之曾贈其一首五絕:“岳峰片片云,偶然渡湘水。公能先我心,不掛國師紫。”對惟印大師在清朝入主中原后,堅守氣節(jié),“不掛國師紫”,30年獨守野雞潭一波羅提木叉,禪院法喜,蕭然物外,甚是感佩。王夫之究竟在千壽寺藏書多少?羅正鈞《船山師友記》提到,稚僧云:“寺中向藏有先生遺書二櫥,咸豐中兵亂,毀于火?!毕驵l(xiāng)人王禮培在《小招隱館后甲子詩編》卷九中也說:“船山先生客長沙,寓居千壽寺,著書即付寺僧,積兩櫥,多用舊冊紙背楷書寫之。咸豐間粵寇圍城,劈櫥作薪,書亦隨燼,僅存詩稿長卷,鄧湘皋、王湘綺、王葵園諸老都有題詠?!?/span>

王夫之一生的著述當(dāng)然不止存于長沙的兩櫥書。從清朝順治十二年(1655年)八月,37歲的王夫之流亡至興寧,寓荒山僧寺,完成第一部理論著作《老子衍》起,此后40余年中,他相繼寫出《周易外傳》《張子正蒙》《尚書引義》《讀四書大全說》《楚辭通釋》《詩廣傳》等著作百余種,內(nèi)容涉及哲學(xué)、政治、法律、軍事、歷史、文學(xué)、教育、倫理、文字、天文、歷算及至佛道等。清末匯刊成《船山遺書》,凡70種,324卷。

王夫之一生著述如此之多。有一年他的大女兒要出嫁,人們都來看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給女兒什么嫁妝。王夫之高興地拎來一只箱子,說嫁妝都備齊了。打開箱子一看,原來是滿滿的一箱書。王夫之說:“這就是我多年來為女兒操辦的嫁妝啊!”以書為嫁妝,也算是王夫之的一種“迂”了。

“六經(jīng)責(zé)我開生面,七尺從天乞活埋。”也許從王夫之將書稿托付給千壽寺的那一刻開始,他便在思索,在搭建一條質(zhì)問時代的路。他留下的每一本著作,都是一聲追問,一道印痕,一段堅忍卓絕的生命,他在書中執(zhí)著地構(gòu)筑人們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探尋時代變遷之理。

也許正是王夫之的“迂”,讓他走上有別于功名的巔峰。多少年后,他遺留下的“船山思想”,仿佛火種,燃起此起彼伏的烈火,那個他一生不肯承認(rèn)且最終落后挨打的清王朝,終于在滾滾洪流里滅亡。湖南士人群體也歷史性登上舞臺,開啟近代風(fēng)起云涌的歷程。當(dāng)人們走進船山學(xué)社時,會不會想起那張清癯而堅毅的面孔,想起那個終生不向清低頭的“迂夫子”?

我曾去過王夫之的故鄉(xiāng)衡陽金蘭鄉(xiāng),那里有一座孤獨了千萬年的山——大羅山。此山荒涼凋敝,良禽過而不棲,山頭巨石陰沉黃褐,其狀如船,當(dāng)?shù)厝私兴笆健?,船山先生的號即由此而來。?dāng)?shù)厝苏f,王夫之一生未做大官,率真執(zhí)拗,性如頑石,與石船山一般無二。

王夫之的故居湘西草堂離石船山并不遠(yuǎn)。草堂后有像金字塔一般緩緩升高的山,而在草堂左右兩側(cè)靠后的山卻往后退,讓出兩條垅。兩垅似兩龍,讓出的位置開闊而有形,延伸的、凸出的卻正是船山先生的故居——草堂位置,也即老百姓說的“灣”。雖住在灣里,但王夫之卻像他故居的位置一樣,一生硬朗,在面對清廷時,硬朗得似一塊沉重的鐵。

清朝學(xué)人陶澍稱贊王夫之是“天下士非一鄉(xiāng)之士,人倫師亦百世之師”;近代洋務(wù)運動思想家郭嵩燾稱王夫之為“明清兩代一先生”;維新志士譚嗣同認(rèn)為“五百年來學(xué)者真通天下之故者,船山一人而已”……當(dāng)代學(xué)者侯外廬把他比做中國的費爾巴哈,孫犁則認(rèn)為有明一代沒有能與王夫之相比的學(xué)者,有清一代沒有學(xué)者能與王夫之的著述相比。不太為人知的是,王夫之卻與長沙有著如此深厚的淵源,與長沙的友人有著如此深厚的情感交融。

王夫之主張的“經(jīng)世致用”思想是湖湘文化的精華與內(nèi)核,深刻地影響湖湘文化建構(gòu)與湖南學(xué)子。站在船山學(xué)社前,清風(fēng)仍舊亂飛。我再次回頭凝視王夫之的畫像,陽光正斜斜地照在他的臉上,瘦骨嶙峋,卻正氣浩然,堅韌真摯。他的背后,是湖南自修大學(xué)舊址,曾經(jīng),一大批熱血長沙人正是從這里闊步走向世界……

摘自《長沙晚報》

責(zé)編:羅嘉凌

一審:黃帝子

二審:蘇露鋒

三審:黃柏禹

我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