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亞湘

除了隋、宋、元、清幾個朝代外，其他朝代都封有長沙王。從第一個長沙王吳芮到明末最后一代吉王朱慈煃，歷史上共有40多個長沙王。雖然分封原因各異，但長沙作為藩國一直地位顯赫，經(jīng)過歷代就藩長沙的長沙王不斷擴建，老長沙城從楚國時期的“彈丸之地”逐漸變得氣派、壯觀……

插畫/何朝霞

壹

炎炎夏日，酷熱難當，突然，大雨傾盆，雪花曼舞……現(xiàn)實生活中，這樣的場景誰見過？可漢朝《樂府詩》曰：“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span>

如此新穎奇特、滾燙潑辣的情詩想必也只有湘妹子能夠吟出來，否則，不會有人認定該詩是長沙王吳芮的妃子毛蘋所作。是夜，月光皎潔如水，將青山和江水裝飾得如詩如畫。吳芮和毛蘋借著月色泛舟湘江，輕紗般叆叇的水霧籠著毛蘋的倩影，隱隱約約，散發(fā)著優(yōu)雅迷人的清香。吳芮深情地看著艷美絕倫的毛蘋，心緒似流淌的江水，波浪翻滾。忽而，嬌羞的毛蘋挺立船頭，放情吟道：“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如果這一幕成立，應(yīng)是漢高祖五年（前202年）的一個夏夜。這一年，劉邦踐祚，他一高興，在全國封了8個功臣為異姓王，詔書云：“故衡山王吳芮，從百粵之兵，佐諸侯，誅暴秦，有大功；諸侯立以為王，項羽侵奪之地，謂之番君。其以芮為長沙王?！?/span>

長沙歷史上第一個諸侯王國誕生了，吳芮告別戎馬生涯，就藩長沙。 劉邦調(diào)書曰：“以長沙、豫章（南昌）、象郡（郡治崇左）、桂林、南海（郡治廣州）立番君芮為長沙王?！碑敵?，豫章郡已封給了吳芮的女婿、淮南王英布，象、桂林、南海三郡還由南越王趙佗割據(jù)，并未歸順朝廷。長沙國的實際疆域幾近秦朝長沙郡的范圍，北瀕漢水，南亙九嶷。《漢書·賈誼傳》載，漢文帝時，長沙在籍民戶為“二萬五千戶”，若按每戶五至六口人來計算，縱橫千里的長沙國亦不過十三四萬人。

吳起變法后，楚國更為強盛，“席卷沅湘”“南并蠻越，遂有洞庭、蒼梧”，湖南全境俱被攬入楚之懷抱。為了將長沙建成馳騁贛西、湘南和湘西，回援郢都（荊州），雄踞楚南的軍事要地，楚國在長沙修筑了一個全新的城邑。經(jīng)考證，楚長沙城在今長沙主城區(qū)黃興路與蔡鍔路之間，南抵坡子街一帶，西臨下河街，北在五一大道與中山路之間，東西長700多米，南北寬600多米，面積不到0.5平方公里，雖然“彈丸之地”，但它卻是“三湘首邑，荊楚重鎮(zhèn)”。

有王當然就要有王府?！端?jīng)注》載，吳芮一到長沙，就開始在楚長沙城的基礎(chǔ)上興建藩王府“臨湘故城”，“是城即芮筑也”。楚長沙城西臨湘江，東有平谷，舟楫便利，東、南、北三面皆有拓展之地，數(shù)載過后，“臨湘故城”建設(shè)好了，城垣高聳，宮室巍峨，方圓數(shù)里。

晨曦照在王府內(nèi)，猶如蒙上一層金色的薄紗，柔美、燦然。入夜，一彎新月劃過精致的城郭，給高墻內(nèi)拋灑了一片昏黃的光，王府顯得格外神秘、寧靜?！懊涝胀鯕?，郁郁蔥蔥?！毕笳髦鴻?quán)力和榮耀的“臨湘故城”，王氣渾然天成，從此，長沙以“楚漢名城”顯揚于世。

“狡兔死，走狗烹。”從漢高祖五年到漢高祖十二年（前195年），劉邦通過各種手段，對異姓王和功臣大開殺戒，先后剪除了韓信、英布等7個異姓王，就連女婿張敖都沒放過。行伍出身的諸侯王們不懂謙退，甚至挾功欺上，似乎劉邦不得不除。奇怪的是，在劉邦幾無差別的屠刀橫掃之下，8王除7，唯余長沙王順其自然，善始善終，這是何故？

“象郡、桂林、南?！比っx上歸長沙國管轄，實則還在南越王趙佗手里，這就是典型的“遙領(lǐng)虛封，復淆視聽”。用長沙國鉗制南越，假若長沙國不存，南越對“象郡、桂林、南?！比さ墓茌牼蜁皂?。劉邦不除長沙國，是不情愿放棄南越三郡，這是長沙國得以幸存的主要原因。當然，也與吳芮及其子孫們的定力和智慧不無關(guān)系，一個“忠”字，仿佛成了吳氏傳世富貴的獨家秘笈。

吳芮40歲時坐上長沙王寶座，成為一方諸侯。與韓信嫌官小、彭越嫌地少不同，吳芮表現(xiàn)出了其他諸侯不同的胸襟。剛一就藩，吳芮就把一部分肥沃的封地讓給了劉氏宗親，在貧瘠的領(lǐng)地里大力發(fā)展水稻種植，讓飽經(jīng)戰(zhàn)亂后的長沙人解決溫飽，過上安定的生活。同時，吳芮裁撤軍隊，主動將長沙國的精銳部隊調(diào)撥給劉邦族兄、吳王劉賈統(tǒng)轄。

這幾步棋一落，劉邦不僅對吳芮戒備全無，還認為吳芮“賢之”，制詔御史：“長沙王忠，其定著令?！?/span>

僅僅受封7個月，吳芮屁股還沒在王位上焐熱，便無疾而終，“一年薨，謚曰文王，子成王臣嗣”?！稘h書》里說，吳芮“甚得江湖間民心”?！兑葜軙ぶu法解》曰：“道德博聞曰文；慈惠愛民曰文?！眳擒亲分u為“文王”，恰如其分。吳芮之后長沙國一共傳了4王，歷時46年，依次為成王臣、哀王回、共王若、靖王著。不知什么原因，靖王竟然無后，長沙國因沒有吳氏嫡子繼承而“國除”。

這46年，歷代吳氏長沙王均在小心翼翼地高揚一個“忠”字?！稘h書》作者班固說，各異姓王雖然斬獲了一時之功，卻因各懷鬼胎而先后咎由自取地消亡，“唯吳芮之起，不失正道，故能傳號五世，以無嗣絕，慶流支庶……”漢高祖十一年（前196年）七月，淮南王英布見韓信、彭越相繼被誅，舉兵反漢。劉邦拖著病體率軍征伐，次年，英布敗逃到長沙國，不想，卻被小舅子吳臣伙同其子吳回設(shè)計將其處死。即使長沙國沒有了，但散落在長沙的吳氏后人也在竭力抒寫“忠”。漢景帝三年（前154年），吳王劉濞發(fā)動“七國之亂”反漢，派使者書告“故長沙王子”，邀其一同起兵。其他諸侯的后裔紛紛響應(yīng)，唯長沙巋然不動。

其實，漢朝樂府詩《上邪》是否吳芮妃子毛蘋所吟，史料不見任何記載，就連吳芮是否有個妃子叫毛蘋，也不見片言只字。因為吳氏長沙王“忠”，后人寄望吳氏長沙王愛情亦忠，夫妻推誠相待，便將《上邪》作者認定為所謂的吳芮妃子毛蘋了。

貳

吳氏長沙王沒了，但王府還在。漢景帝二年（前155年）重置長沙國，劉啟封庶子劉發(fā)為長沙王，史稱“劉氏長沙國”。王府還是那座王府，只是昔日吳王殿變成了劉王殿，長沙徹徹底底姓劉了。其時，正值西漢王朝大削諸侯王國封地，從原長沙國實管的西南部析出了桂陽郡和零陵郡，《漢書·諸侯王表》云：“雖有舊名，皆無南北邊矣。”長沙國轄境版圖從原來的一片壯碩的銀杏葉萎縮成了一個干瘦的梨。

《漢書·景十三王傳》載，還是在景帝做太子時，“召程姬，程姬有所避，不愿進，而飾侍者唐兒使夜進。上醉，不知，以為程姬而幸之，遂有身。已乃覺非程姬也。及生子，因名曰發(fā)?！卑l(fā)，有事后才發(fā)覺行事錯誤之意，這個事件，被稱作“唐姬誤會”。景帝那天蠻有意思啊，一醉酒就猴急猴急的，連人都分不清了?！白右阅纲F，母以子貴。”劉發(fā)打小就沒什么存在感，也不起眼，其地位和王皇后所生的弟弟劉徹相比簡直云泥之別。蘇軾詩云：“愿得唐兒舞一曲，莫嫌國小向長沙?！本暗鄣腔址饣首樱瑒l(fā)因其母出身低微，被封到了偏遠而潮濕的長沙。劉發(fā)到了長沙，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在臨湘城內(nèi)筑一高臺，用以思念母親時眺望長安（西安）。因劉發(fā)謚號定，這個高臺被稱為定王臺。

“非劉不王，非功不侯。”中元五年（前145年），景帝鑒于諸侯王權(quán)位太重，害怕成尾大不掉之勢，便下詔改變諸侯國舊制，“諸侯王不得復治國，天子為置吏，改丞相為相”，諸侯王“唯得衣食租稅，不與政事”。相對于吳氏長沙王，劉氏長沙王的地位可謂一落千丈。如此一來，劉發(fā)越加想念身在長安的母親，幸好筑有一臺，他可以隨時登高解慰遙思。

李白詩曰：“定王垂袖舞，地窄不回身?！薄妒酚浖狻氛f，后元二年（前142年），景帝召集諸侯王回長安為其祝壽。酒宴上，多了一個心眼兒的劉發(fā)在跳舞時，“但張袖小舉手”，跳得滑稽，頗不自然。景帝覺得奇怪，遂問緣由，劉發(fā)曰：“臣國小地狹，不足回旋?！被蛟S是劉發(fā)對母親的孝道感動了景帝，他不但沒有責怪兒子，相反還認為兒子幽默、機敏，甫一高興，就將武陵（湘西一帶）、零陵、桂陽三個郡劃給了長沙國管轄，長沙國由“卑濕貧國”，一躍而成為幅員遼闊、英氣磅礴的大國了。

景帝如此豪爽，實則另有隱衷。其時，北有匈奴鷹摯狼食，南有南越侵邊犯境，平復呂后專權(quán)后，漢朝元氣大傷，景帝和其父文帝一樣希望韜光養(yǎng)晦，休養(yǎng)生息以便積儲力量。事實證明，恰是文景之治，給漢武帝劉徹征服匈奴和收復南越等開疆拓土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景帝擴充長沙國的地盤，更多的考慮是利用長沙國來遏制不太安分的南越，因為長沙國始終是南越北上的要沖，有了強大的長沙國來抗拒，南越就不敢輕舉妄動。《逸周書·謚法解》曰：“靜正無為曰定……鎮(zhèn)靜守度曰定?！眲l(fā)死后謚定，不無這個原因。

建武元年（25年），劉發(fā)的玄孫劉秀平定天下后登位，建立東漢王朝。元好問詩云：“誤謬君當略彭澤，回施我亦笑長沙?！睔v史是必然的，也是偶然的，假若沒有“唐姬誤會”，就不會有劉發(fā)，更不會有劉秀，也不會有東漢。劉秀在位33年，大興儒學、敬仰氣節(jié)，被后世推崇為歷史上“風化最美、儒學最盛”的一個時代。劉發(fā)雖然一生平庸，政績乏善可陳，可當年在長沙登臺望母不就是孝的典型嗎？無疑，五世祖劉發(fā)的孝為劉秀“興儒”找到了一個最好的注釋。

《史記·越王勾踐世家》云：“長沙，楚之粟也?！遍L沙自古就盛產(chǎn)優(yōu)質(zhì)大米，曹丕《與朝臣書》說：“江表惟聞長沙名，有好米，上風炊之，五里聞香?！蹦纤巍斗捷泟贁垺吩疲骸八讉鞫ㄍ踺d米，摶長安土，筑臺以望其母唐姬之墓?！眲l(fā)派使者向長安運送長沙新米，請母親嘗鮮，這份孝心著實可貴。同時，令使者將長安之土運回長沙夯筑高臺，湘水渭云，相距萬里，這該多么不易??！幸虧《方輿勝攬》說得很清楚，是“俗傳”。

定王的孝和劉秀“興儒”都很好地契合了宋朝興起的理學思想，自南宋開始，定王臺便成了文人墨客登臨憑吊之所，千年以來，詩文歌賦，吟唱不絕。當年，朱熹在長沙為官，有詩云：“寂寞番君后，光華帝子來。千年余故國，萬事只空臺……”元朝詩人許有壬詩曰：“黃葉紛飛弄早寒，楚山湘水隔長安?；呐_蔓草凝清露，猶似思親淚未干?！?/span>

定王不在，獨余“空臺”，荒臺蔓草肆意。直到清朝嘉慶十九年（1814年），方才重修定王臺，并在其四周砌石，增高地勢。清朝光緒二年（1876年），立志“復古以振世”的湖南糧道夏獻云“以一忠一孝、風教所關(guān)，捐廉重葺”，并作《重修定王臺碑記》云：“忠莫著于賈太傅，孝莫著于長沙定王?！眲l(fā)之孝一直成為美談，長沙儼然成了“孝都”。

居攝三年（8年），外戚王莽廢除漢朝自立為帝，建立新朝，劉姓諸侯王國被一律廢除?！皠⑹祥L沙國”從劉發(fā)始封到劉舜被廢，共傳7代8王，歷時164年，隨著西漢王朝的滅亡而終結(jié)。短暫的新朝之后，劉家后人似乎沒一個閑著，首先是劉發(fā)的另一個玄孫劉玄踐帝，三年后被赤眉軍擁戴的劉盆子廢除，封為長沙王，可劉玄人還沒到長沙，就被赤眉軍給殺了。其后是劉秀登基，為了凝聚劉家勢力大封其王，劉舜之子劉興被封為長沙王。建武十三年（37年），劉秀江山已穩(wěn)，即以下詔，長沙王劉興等“皆襲爵為王，不應(yīng)經(jīng)義”。劉興被改封臨湘（長沙）侯，長沙國改為長沙郡，至此，漢朝再無長沙國，亦無長沙王。

叁

漢朝以后，除了隋、宋、元、清幾個朝代外，其他朝代都封有長沙王。從東吳桓王孫策至明末最后一個吉王朱慈煃，有名有姓的長沙王就有30來個。如果加上漢朝，歷史上則有40多個長沙王，當然，這還不包括五代十國時期在長沙定都稱王的馬楚王朝一眾“馬王”。

黃龍元年（229年），孫權(quán)稱帝，追封其兄孫策為長沙桓王。當時，已距孫策遭遇仇家吳郡（紹興）太守許貢門客所傷而死29年了。孫策是有名的“小霸王”，生前通過血腥殺伐統(tǒng)一了江東，為東吳政權(quán)創(chuàng)立了基礎(chǔ)。不過，孫策與長沙似乎沒有多大關(guān)聯(lián)，倒是其父孫堅與長沙關(guān)系甚密。中平四年（187年），孫堅擔任長沙太守，是名副其實的“長沙王”。東吳孫家政權(quán)以長沙為起點，電視連續(xù)劇《三國演義》里有一幕，十八路諸侯討伐董卓，孫堅率領(lǐng)長沙士卒積極出征，“天下起兵誅董卓，長沙子弟最先來”。

自東晉到隋朝（266年至581年）300多年間，共有十幾個長沙王，其中，大多僅僅只是食邑長沙，受封而不來長沙開府就藩，不知道這算不算“吃空餉”？東晉長沙厲王司馬乂，南朝時宋長沙景王劉道憐、齊長沙威王蕭晃、梁長沙宣武王蕭懿、陳長沙王陳叔堅等，都是食邑長沙，其人卻在他處為官或帶兵。同時，也有像孫策那樣追謚的，如陳霸先受禪登位，追封早夭的第二子陳權(quán)為長沙王。

北朝魏、齊、周等并未管轄長沙的幾個北方朝廷也虛封有長沙王，當然，他們只是遙取長沙嘉名而已，就連“空餉”也吃不了。南朝宋元嘉九年（432年），巴蜀地區(qū)農(nóng)民起義風起潮涌，道士程道養(yǎng)被義軍推舉為蜀王，旋即封其弟程道助為長沙王，領(lǐng)兵鎮(zhèn)守涪城（涪陵）。程道助這個純粹掛著虛名的長沙王，算是有蠻“斗把”（搞笑）了，因為這時長沙姓劉，屬于南朝宋長沙成王劉義欣。

這些長沙王即便徒有虛名，但不乏飲譽一時者，例如司馬乂、陳叔堅等。

晉惠帝司馬衷其性魯鈍，守器非才，導致諸侯王之間為了爭奪權(quán)位競相角逐、撻伐，史稱“八王之亂”。暴戾恣睢、不講武德的司馬家人們相互“杠”上了，從元康九年（299年）一直“杠”到光熙元年（306年），其結(jié)果就是8個司馬王爺灰飛煙滅，直接引發(fā)“五胡亂華”，東晉滅亡。

太康十年（289年），12歲的司馬乂封為長沙王，兩年后受兄司馬瑋案牽涉而被貶為常山王，熬過了10年，因擁兵保衛(wèi)朝廷有功而復封為長沙王。太安元年（302年）底，駐軍守護洛陽的司馬乂擊殺了專權(quán)的齊王司馬冏。司馬乂的貪權(quán)之念與司馬冏不遑多讓，獨攬朝綱。不過，在司馬乂的精心打理下，已是一盤散沙的東晉王朝似重新煥發(fā)生機，泡在苦水里的老百姓們生活有了一抹亮色。但沒過多久，就招來河間王司馬颙和成都王司馬穎的大軍圍剿。永興元年（304年）初，在洛陽擔任要職的東海王司馬越趁司馬乂不備將其捕獲交與司馬颙部將，可憐風華正茂的司馬乂被用炭火活活烤死。

司馬乂是歷史上唯一兩度封為長沙王之人，也是東晉諸位司馬王爺中少有的賢人、能人，《晉書》曰：“乂身長七尺五寸，開朗果斷，才力絕人，虛心下士，甚有名譽?！?/span>

黑格爾說：“人類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沒有從歷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訓?！边@個說法有道理，但也不盡然。南朝陳太建十四年（582年）正月，宣帝陳頊駕崩，始興王陳叔陵在靈前揮刀謀殺太子陳叔寶，將之砍翻在地……陳叔陵做過不是長沙王的“長沙王”。南朝陳太建四年（572年），陳叔陵出任湘州（長沙）刺史，可他不愛打理政事，熱衷于“晝伏夜游”，每到夜晚，不是深入荒野盜墓，就是在府堂高燭燃燒，飲酒狂歡。常常，一群男男女女“說民間細事，戲謔無所不為”。更為奇葩的是，陳叔陵要求下屬官吏不得自行報告公事，犯事者不論輕重緣由，一律關(guān)進大牢了事。幾年下來，“瀟、湘以南，皆逼為左右，厘里殆無遺者”。

危急關(guān)頭，長沙王陳叔堅從紛亂的人群里果斷地沖了出來，奮力奪下兇器，迅速將陳叔陵制服，并用衣袖將之綁在柱子上，陳叔寶得以順利逃脫。陳叔堅的這次壯舉，使得南朝陳避免了像東晉“八王之亂”那樣的同室操戈。

本來，相對于長沙百姓來說，誰王誰不王有何相干？可誰王誰不王真還偏偏影響百姓的生活。

隋朝開皇八年（588年）楊堅派其子楊廣率隋軍南下，次年，南朝陳覆滅，長沙歸入隋朝，飽經(jīng)禍亂、渴望安定的長沙百姓似看到了一線曙光?？伤宄矝]安寧幾天，楊姓皇帝的橫暴荒淫導致全國大亂，位于長沙北部的巴陵（岳陽）郡帶頭舉旗反隋。義軍首領(lǐng)、羅縣（汨羅）縣令蕭銑本為南朝梁宗室后裔，放言“今隋政不行，天下皆叛，必復梁祚”。蕭銑舉事5天，“遠近投附者數(shù)萬人”。大業(yè)十四年（618年）三月，蕭銑在巴陵踐國，改易南朝梁服色，建立割據(jù)政權(quán)，據(jù)有“東自九江、西抵三峽、南盡交趾（廣州以南）、北距漢川”之地區(qū)，成為南方最大的獨立勢力。

同一年，隋滅，李唐王朝建立。唐朝武德四年（621年），蕭銑被唐軍擒殺，長沙進入唐朝。先是姓陳，后是姓楊，再是姓蕭，忽而姓李，短短幾十年就四易其“姓”，這叫長沙百姓怎么“搞得坨清”？好在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日子還得一天天地過下去。長沙百姓或許還不知道，早在前一年，唐高祖李淵就將不及一歲的李恪封為長沙郡王。李恪是40多個長沙王中年齡最小的長沙王，尚未就藩，5歲那年便改封漢中，活蹦亂跳地去那兒當王了。

肆

到了明朝，長沙“王氣”陡增，達到鼎盛。

明太祖朱元璋說：“天下之大，必建藩屏?！敝煸袄硐氲摹胺痢笔恰吧蠟閲?，下安生民”。雖然理想很飽滿，可現(xiàn)實卻是另一番景象。

洪武十八年（1385年），潭王朱梓就藩長沙。此前，藩王府已在長沙城正中位置修建好，占地寬廣，城垣高闊，外有城門，內(nèi)有王殿、后宮、官署等，王之氣派凸顯。朱梓只是監(jiān)控軍隊，無事可干的他召集王府儒臣們天天飲酒賦詩，樂此不疲。誰知，5年后，潭王妃於氏其父、兄皆因坐“胡惟庸案”被誅，朱梓整日提心吊膽，惶惶不安。父皇朱元璋宣他進宮，他以為這次必死無疑，便在藩王府內(nèi)點燃一把火，與於氏一道自焚而亡。

12年后的一個秋天，長沙又迎來了一個王，這次來的是谷王朱橞?！熬鸽y之役”時，是朱橞給四哥、燕王朱棣打開了金陵（南京）金川城門，朱棣踐統(tǒng)后，將這個助他有功的老弟封到了長沙。本來，這個事情早已成為過往，可朱橞念茲在茲，“遂益驕肆”，甚而勾結(jié)其他藩王企圖謀反。這等忤逆之事誰能容忍？弟可忍，哥不可忍也。永樂十五年（1417年），朱棣龍顏一震，朱橞和他的兩個兒子立馬被廢為庶人。

又過了兩年，襄憲王朱瞻墡就藩長沙。這時，通過兵變上位的朱棣擔心藩鎮(zhèn)勢力坐大，已撤銷了藩王的監(jiān)控軍隊之權(quán)，甚至連護衛(wèi)都不設(shè)了。別以為每個藩王都可以為所欲為，原本，許多藩王只不過是籠子里的金絲雀。住在高大陰森的王府里，朱瞻墡度日如年。好在他已經(jīng)進入人生暮年，不再有什么雄心大志，混一天就是兩個半天。而且，朱瞻墡為人謹慎，“莊敬有令譽”，8年后，挪到襄陽繼續(xù)去“混”王。

天順元年（1457年），剛滿周歲的朱見浚封為吉王，20年后來到長沙就藩。吉王年輕氣盛，意氣風發(fā)，一蕩昔日藩王府的陰霾。剛到長沙，他就對原有王府進行大規(guī)模的擴建，“工役浩繁，財費巨萬”。新建的吉王府“廣袤若干里”，以至“城內(nèi)地方半屬王府”。吉王府建有4座高大的城門，南曰端禮、北曰廣智、東曰體仁、西曰遵義。南門外有一座五楹石坊，其上端正中赫然刻著4個大字：“藩屏王城”。

《湘城訪古錄》云：“考明藩邸制，五殿三宮，設(shè)山川社稷廟于城內(nèi)，城垣周以四門，堂庫等室在焉?？倢m殿室屋八百間有奇，故省會幾為藩府占其十之七八?！碑敃r的吉王府，南到今解放西路一帶，北迄紫荊街附近，西起三興街，東至東牌樓街，四周城墻堅如磐石，府內(nèi)以二殿三宮為主體，桂殿蘭宮，飛閣流丹，蔚為壯觀，奇?zhèn)グ蹴?，儼然長沙版的“紫禁城”，整日王氣繚繞。

這一時期，藩王又可以擁有自己的護衛(wèi)了，吉王府各門都有軍隊把守，王府之地，不管是誰，非請不得入內(nèi)?！凹踝罡唬瑨仈S幾十萬金?！奔醪坏珦碛辛继?.6萬多畝，還欲壑難填，“陳請無厭”，不斷上疏奏討錢財和稅款。同時，吉王勢焰熏天，動輒干預地方政務(wù)，“以掣有司之肘”，即使“奸人出沒其間”，地方官吏也“莫可究詰”。

朱見浚就藩50年，是在位時間最長的長沙王，也是明朝唯一將長沙王位傳續(xù)了下去的人。吉王共傳8代，綿延195年。明朝中后期，“宗藩日盛”，宏大的吉王府支出浩繁，而這些開銷均要分攤均派到長沙百姓頭上。同時，又以“長沙地土廣闊、出產(chǎn)谷粟”，加派荊（蘄州）、遼（荊州）、榮（常德）、楚（武昌）、岷（武岡）等5個王府的祿米和襄王府（襄陽）柴薪，合計白銀8萬多兩，“長沙之民不勝其苦矣”。

這樣的王，要他做甚？

明初，宗室人口才120多人，明末卻達到了20萬人。明世宗朱厚熜不得不改制“藩禁”，讓那些沒有封爵的宗室和遠房王爺“士農(nóng)工商各從其便”，說白了，這就是像沒有娘的孩子，愛干啥干啥去。平日里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王爺們，生活狀況猶若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說不定哪天你因事去了王府，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那樣好奇地四處打量，冷不防，就能瞧見昔日威風八面的王爺正光著膀子在作坊里杭育杭育地舂米咧！這不奇怪，朝廷自身都捉襟見肘，自顧不暇，哪里管得過來那些七大王八大爺？

崇禎九年（1636年），末代吉王朱慈煃即位。此刻，李自成正率大順軍北上，張獻忠則領(lǐng)大西軍南下，山海關(guān)外，滿清猶如一頭張開血盆大口的猛獸，對中原饞涎欲滴，明朝似若凄風苦雨中飄搖的一葉小舟。崇禎十六年（1643年）十月，殺掠成性的大西軍攻克長沙，見財就奪，見屋就燒，長沙成了一片火海，赤焰騰騰，雄偉的吉王府轉(zhuǎn)瞬之間化為烏有。

吉王府被焚，但那些殘磚破瓦還在。清朝順治十一年（1654年），洪承疇在長沙駐軍，拆了吉王府的城磚用于加固長沙城墻，吉王府被夷為平地?，F(xiàn)今，想找一塊吉王府的瓦礫皆是枉然，然而，東牌樓、鳳凰臺、松桂園、老照壁等一些街巷，其名莫不因吉王府內(nèi)的原景點而來。

城市和人一樣，也有記憶，因為它有完整的生命過程。穿行在長沙老城區(qū)，依舊可感受得到往昔之“王氣”，但更多的是彌散開來的人間煙火。每一條街巷，不管是長是短，是寬是窄，聚攏是煙火，攤開是人間?！跋娜诊L已吹遠，吹得無影又無蹤……所以我將忘記你的背影?！毙∠锷钐巶鞒鲆恢n傷的情歌，那些曾經(jīng)的“王”事，宛如夏日的風，俱已吹得虛幻縹緲……

摘自《長沙晚報》

作者：范亞湘

責編：羅嘉凌

一審：黃帝子

二審：蘇露鋒

三審：黃柏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