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 | 劉啟明:歷史走神處,思想已入神——讀王躍文《走神》

  湖南文聯(lián)   2024-08-14 10:15:28

歷史走神處,思想已入神——讀王躍文《走神》

文|劉啟民

窗臺邊的思想實驗

寫小說的王躍文,一直給人以深沉、深情的印象,無論是過去的《國畫》《大清相國》,還是新近的《家山》,無論是寫溆浦綿綿的鄉(xiāng)土、宦海浮沉的幽深心境,還是浩大的大清歷史,想象之中的那個作者,雖不至于苦吟,大約寫作時也要正襟危坐,文思要浩渺深遠(yuǎn),寫到動情處,未免捶胸、掉淚?!蹲呱瘛穭t不然。

這部作家最新的歷史散文集,王躍文像是換了個人,筆觸要輕巧很多,短幅的篇章,興之所至,把閱讀、寫作時冒出的念頭,鋪展開來。幽默和諷刺的機鋒于是閃現(xiàn),調(diào)皮的文筆,靈氣飛濺,顯現(xiàn)出蓬蓬勃勃的思辨之趣。常年建構(gòu)歷史大敘事的作者,未免也會累,大約也會騰挪下座椅,松一松袖子,走到窗邊,聽聽鳥鳴。《走神》里的篇章,是王躍文從工作臺走到窗邊時的所想所念吧。

看來,散文是小說的走神,窗臺是寫作臺的走神,諷刺是深情的走神,思想是歷史的走神。

真正讀進(jìn)去,作者的“走神”之筆,倒讓人聯(lián)想起魯迅的風(fēng)神。魯迅是個出了名愛讀古書的,總是帶著一雙現(xiàn)代的眼睛去刺破古人,《故事新編》自不待言,最有名的,是借著“狂人”之口,在古書的字里行間看見“吃人”?!蹲呱瘛防锏耐踯S文,有點在做類似的事。這些積攢起來的篇章,是作者遍覽史書、雜書等等各種歷史材料時的玄想?!妒ブI十六條》《清史稿》一類的“正書”,《清稗類鈔》《古今譚概》一類的“雜書”,也包括《紅樓夢》《圣經(jīng)》等經(jīng)典,和各式各樣的歷史材料,在作者這里竟然能夠參差互照起來。而作者著眼處,則是一些妙趣的意象、好玩的故事,如袁世凱的稻草龍椅、西方的權(quán)杖和東方的華表,又或者是古代官人的脾氣、皇帝們的性情等等。浩繁的歷史,在作者入乎其內(nèi)又出乎其外地摩挲與審視下,也褪去了板正威嚴(yán)之狀,變得精巧有趣,可觀可觸,政治生活里的古人——無論是帝王將相還是民眾百姓,也就不過和今人一樣,是一些混雜著七情六欲和人性弱點的普通人。

前幾日在讀楊慶祥的批評文章,這位敏銳的批評家說,他對一切整體主義的文化標(biāo)榜,都甚為懷疑。這倒是很貼合《走神》里王躍文在面對古書所代表的那個古代政治世界的態(tài)度。由“正書”所代表的政治傳統(tǒng),處處敷衍著明君、賢臣的表象,而王躍文像個調(diào)皮的孩子,抓住一把表象的碎片去把玩,就像是在撕開那個被“正書”作了封皮的玩偶,讓人一窺其內(nèi)在的破碎、昏污。

在《走神》中,作者多次自謙說,“資質(zhì)不及、不求甚解”,做不了學(xué)問,只是遍覽雜書,“有所會意”即可。不知作者是否有諷刺在里面?其實,今日遍地的文科博士,多是要去做學(xué)問的,終日埋頭于“正書”之中,卻對真的人,真的人性和人生,少有體會。王躍文曾在官場中滾打,對政治世界之中的人性,理解必然更深一層。他在讀古代的“正書”時,也便懂得站在語言建構(gòu)的表象之外,站在“正書”與眾多的“雜書”之間的那個位置,去做判斷和思考。

在思接千里的神游之中,是真正的現(xiàn)代精神在閃耀。

小說家的哲思錄

王躍文的“走神”,并不停留于對古代世界的諷刺上,也并不停留于對文化“碎片”的觀察。全書的第三輯,脫離了“書”的桎梏,在文化神游和玄想上走得更遠(yuǎn)。里面收錄了一些歷史議題、文化議題做探討的文章,具有了歷史哲思的意味。這些文章寫得更為自由、舒暢,酣暢淋漓,從女媧到《圣經(jīng)》,從《論語》到尼采,從東坡到伏爾泰,從“我”的兒時經(jīng)歷到人類文明史,作者的神思游走于中外古今之間,倒像是一冊作家自己的哲思錄。

古今中外的思想者浩瀚如星辰,康德板正,尼采狂癡,馬克思尖銳,孔子中和,莊子飄然,老子逸達(dá)。今天的作家群中,也有愛做思想者的,比如同為湖南作家的韓少功,他的性情是——幽默。思想者王躍文亦有自己的特色,在那些自由暢快的文字中,流露出的,是文人才有的天真爛漫之氣。

比如在《我們把肉體放在何處》這一篇中,不僅題目是個問句,而且通篇都是問句?!笆朗来_著人類的這種靈魂相對肉體的無望掙扎,究竟緣何而起?”“別的動物也同我們一樣因為肉體而焦躁不安嗎?”筆者數(shù)了一下,整篇文章為了解決對肉身與心靈二分辯證的思索,作者順著自己的思路,幾乎把中外思想史上涉及這一議題的人物都串了一遍,竟在這過程中統(tǒng)共問了四十五個問句。還真的就是“追問”!看來作家實在是對這個問題感興趣,率真得如孩童般可愛。

又比如作者探索的議題。關(guān)于怎樣才能做個君子,關(guān)于真正的才子和儒人的世間際遇,關(guān)于人們?nèi)绾蚊鎸λ劳觯P(guān)于亂世的英雄等等。這些議題并非由書本而來,而是發(fā)乎生命,帶著作家的體溫,探索的路徑,也完全出自作家的興致。

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王躍文在追問之中的真情袒露。談及儒士在世間受冷落,會聯(lián)想到身邊之人,講到中國文化里人們?yōu)榍笞员!奥渚率?,也會回憶十年浩劫中的種種。面對亂世的英雄和文化中的英雄崇拜,更是不吝于袒露內(nèi)心的厭惡。真誠的嬉笑怒罵,顯出率直的心性,是會令人動容。

在理性盛行的時代,在ChatGPT和文心一言以理性的傲慢正在攻城略地?fù)寠Z思想陣地的時代,我傾心于《走神》這般小說家的哲思,因為它的真情、率直和可愛,因為在思想的追索中流露出的動人的生命力。

原載2024年6月28日《湖南日報》湘江副刊,《時代郵刊》2024年第八期

責(zé)編:周聽聽

一審:周聽聽

二審:張馬良

三審:熊佳斌

來源:湖南文聯(l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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