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曉玲 2024-08-30 16:20:49
文/彭曉玲懷素《自敘帖》云:“懷素家長沙,幼而事佛,經禪之暇,頗好筆翰?!笨癫菘裆袢?,懷素身上的狂勁,就是“湘人不服氣、不服輸?shù)木髲娦愿瘛钡恼宫F(xiàn),也是楚地屈原“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齊光”之狂狷的延續(xù),《隋書》將這種性格總結為“勁悍決烈”。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是湖湘山水滋養(yǎng)了懷素,同時,亦是懷素承上啟下了湘人性格。
圖/何朝霞
壹
“老僧在長沙食魚,及來長安(西安)城中,多食肉,又為常流所笑,深為不便?!弊怨派绯隹袢恕>迫獯┠c過,佛祖心中留。讀過懷素《食魚帖》這幅狂草手札,一個襟懷曠達和極具個性的“狂僧”躍然紙上。
懷素做和尚確實出了格,不僅狂,還破了佛家許多清規(guī)戒律,食魚又吃肉,還喜歡飲酒作樂。每每喝得酩酊大醉,狂放不羈,手舞足蹈,書興大發(fā)。此時,他取過醮滿濃墨的筆,一瀉而出——于是,不論寺壁舍墻、衣裳器皿,均奮筆狂書,如癡如迷,物我兩忘,仿佛悠然天地間就剩下他一人。而懷素醉中所書更為出色,因此人們呼他為“醉僧”。
懷素俗姓錢,于唐開元二十五年(737年)生于零陵。其時,零陵早已屬于湖南觀察使管轄,因而,懷素《自敘帖》開頭就云:“懷素家長沙?!彼蛲馊私榻B自己,莫不是“長沙人”。宋《高僧傳》載,懷素祖父錢徽曾做過縣令,而懷素則說大詩人錢起是他叔父?!跺X徽傳》中則記載,錢徽是錢起的兒子,看來錢徽不可能是懷素的祖父。宋《高僧傳》成書于988年,距懷素出生已有250余年,中間還隔著戰(zhàn)亂頻繁的五代十國,很多資料毀于兵燹,難免以訛傳訛。那么,懷素的父親做過左衛(wèi)長史之說,同樣經不住推敲??刹还軕阉刈嫔先绾物@達,到了他父親這輩,家里已是一貧如洗,吃餐飽飯都成了問題。
到10歲時,懷素忽萌生出家的念頭,不顧父母力阻,硬是跑到零陵縣城西二里外的書堂寺為僧。師父給他起法號為懷素,字藏真,便是希望他能清心寡欲,靜心修佛,不為塵世俗欲所染。不過,懷素最終還是辜負了師父的愿望。至于年少的懷素為何硬要出家呢?這恐怕與其時的環(huán)境不無關系。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碧拼蚕衲铣欠鸾痰拇笫r期,許多寺院往往是文化繁盛之所,不乏高僧大德,投靠他們,無異于拜師名門。懷素的伯祖父惠融禪師,酷愛書法,尤其愛臨摹歐陽詢的書法,水平之高,幾乎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萑诙U師由此從零陵東山各大寺院的眾僧中脫穎而出,時有人將他請出廟門,去赴一場風花雪月的詩宴?;蛟S,懷素自愿入佛門,乃深受伯祖父影響,最初他的理想,也許不過能吃上一口飽飯,更大的理想,可能就是餐餐有酒有肉,能練練書法當然更好。
書堂寺雖小,師父卻很有能耐,他堅持督促懷素學習。久而久之,本來只愛書法的懷素,不光略通詩詞歌賦,梵文也達到了翻譯佛經的水平。能吃飽喝足后,懷素的目光便投向更廣闊的世界。而他最先見到的高山,還是伯祖父,便決心練出一手好字。
懷素在書堂寺只待了三年,許是為了有更多的時間練字,也許為了少些管束,畢竟他愛喝酒吃肉,竟跑到離零陵縣城東門外東山上的正陽庵。此庵實在小,只有一個師父和兩個小沙彌,加上懷素,總共才4個人,香客并不多。
懷素練字很癡迷,常常廢寢忘食??僧敃r紙張極貴,初入法門的小和尚哪有錢買紙,庵內的墻壁、屏風、門窗,乃至供桌、地板,都成了他揮毫練字之處,留下了他稚嫩的痕跡,歪歪斜斜的,不是因為字不正,而是所寫之字,根本就不在一個平面。在這些地方練字,最損毛筆,懷素對此很苦惱。
自師父圓寂后, 正陽庵就斷了香火,懷素只好進城去幫干零活。一天,他在酒鋪飲酒時,偶然聽說近鄰有人習慣用針在芭蕉葉上記事,心想,正陽庵內植有不少芭蕉樹,何不以蕉葉代紙練字?他忙奔回庵內,試著在芭蕉葉上練字,勉強能寫,依然深受鼓舞,就動手在庵旁的荒地上栽種了大片芭蕉樹。幾年后,竟有四五千株芭蕉了,庵內外芭蕉成林,越長越茂盛,他便將正陽庵改名綠天庵。
《僧懷素傳》載:“(懷素)貧無紙可書,嘗于故里種芭蕉萬余株,以供揮灑?!笨珊笫篮芏嗳颂岢鲑|疑,蕉葉水光滑嫩,既不吸水,也不散墨,墨水涂寫上去,只會留下一行蜿蜒的小水珠,怎么練字?可這也是無奈之舉呀。宣紙吸墨,可懷素沒有,只能退而求其次,單純追求在蕉葉寫字的手感。那種永恒的觸感,如絲般的順滑,實在是用宣紙都不及呢!
懷素自言“幼而事佛,經禪之暇,頗好筆翰”,事實上,他對筆翰之好,卻不是一個“頗”字了得,簡直沉迷其中,欲罷不能。于是,一待芭蕉葉長成,便取芭蕉葉片鋪于龕桌上,卻練不了正楷,干脆率性而寫吧。他完全入迷了,芭蕉葉生長竟趕不及他的書寫速度,他干脆揣上筆墨,立于芭蕉樹前,長成一片,書寫一片。整天整天,他一個人在綠海中穿行,一枝禿筆在蕉葉上揮舞。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左一筆,右一筆,橫一筆,豎一筆,側身一筆,踮腳一筆,隨蕉葉生長的姿勢而來。
至于字呢?旁人看不見,懷素自己看得見,一個個字躍然眼前。受蕉葉限制,他拋開了潮流,耽迷于狂草。輕描淡寫抹復挑,輕時墨窄,重時墨寬,快時墨枯,慢時墨浸,了然于胸。仿佛依稀間,淡淡的墨汁,在翠綠的芭蕉葉上流光溢彩,而那些肆意揮灑的筆墨,如梅樹蒼勁的虬枝,自由而奔放,通體上下泛著靈性的光芒——這便是狂草,這便是懷素。
如此勤奮十數(shù)年,廢筆成冢之時,也是懷素聲名鵲起之時。終于,他的手感練成了,蕉葉上仍無字,橫撇豎捺皆在心中。遙望歲月深處,上萬株芭蕉,一座破廟,幾棵蒼松,肅然兀立。懷素一襲袈裟,立于窗前,在秋風蕭瑟中時而沉思,時而奮筆。書寫的感悟流瀉于筆端,如神來之筆,狂若驚龍,美若棲鳳。
貮
一時間,懷素自信滿滿,卻根本沒有伯祖父當年的待遇,沒人請他題字,也沒人請他赴宴,甚至還嘲笑他的書法是野路子。
飽受打擊之余,他對自己的書藝產生了懷疑,急切地想為自己的“野路子”尋找?guī)煶?。?jù)《自敘帖》說:“然恨未能遠睹前人之奇跡,所見甚淺。遂擔笈杖錫,西游上國,謁見當代名公,錯綜其事。遺篇絕簡,往往遇之?;砣恍男?,略無疑滯?!庇谑牵瑧阉貨Q定挑著箱子,拄著錫杖,把和尚的行頭穿戴整齊,出門西游,拜見當代名士,認真探討書法玄妙的藝術。
就在懷素將出未出之時,乾元二年(759年)秋,李白來零陵了。李白在流放夜郎的路上,至巫峽遇赦歸來,游歷九嶷,途經永州時偶遇懷素。那時李白已59歲,懷素22歲,一個才名動天下,一個聲名未顯。名滿天下的詩壇巨子,乍見懷素的書法,漸已昏花的眼睛頓時一亮,乃把酒言歡。幾杯酒下去,初見時拘謹沒有了,懷素竟然大呼小叫,半醉半醒之際,離席往繩床上一躺,閉目沉思。忽地,他一躍而起,抓起筆飽蘸濃墨,在事先準備好的紙上縱情揮毫,但見他筆勢快捷,似狂風暴雨,來勢威猛;又似落花紛飛,渺渺茫茫。相對他此時的書藝而言,他寫字的樣子更精彩,但見他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口中還叱咤不停,惹得一旁的李白激動地對他嚷道:“古來萬事貴天生,何必要公孫大娘渾脫舞?”
從古到今,萬事到了極致的水平都要靠天生的才能。何必像張旭一樣,而要觀看公孫大娘《渾脫》劍舞所書才有所啟發(fā)呢?詩歌狂人李白遇到書法狂人懷素,狂出的火花猶如星星相撞,李白一首《草書歌行》揮筆而就:“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墨池飛出北漠魚,筆鋒殺盡山中兔。八月九月天氣涼,酒徒詞客滿高堂。箋麻素絹排數(shù)廂,宣州石硯墨色光。吾師醉后倚繩床,須臾掃盡數(shù)千張。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shù)字大如斗。怳怳如聞神鬼驚,時時只見龍蛇走。左盤右蹙如驚電,狀同楚漢相攻戰(zhàn)……”
不拘格律的自由古風,與矯若游龍的草書,真是絕配。一開口,就把一頂金光閃閃的帽子戴在懷素頭上,并稱小自己37歲的懷素為“吾師”。其實在唐代,“師”是和尚的意思,最先只有釋迦牟尼才能稱和尚,后來泛指有成就的僧人。和尚本就是梵文“師”的音譯,讀過《僧懷素傳》和《懷素上人草書歌序》就會知道,后來書法大師顏真卿即指導懷素書法時,依然稱之為“師”。
之后三年,李白逝世,而懷素的世界才剛剛開始。而那個時代,于草書而言,不管李白如何信口開河,任誰也無法繞過張旭這座高峰。懷素要想另起爐灶,獨具一幟,就得有絢麗的文采和深厚的理論功底,才能理直氣壯、揮灑自如。然而,懷素理論底子薄弱,詩才文采平庸。就算是在《自敘帖》中,滿篇都是摘錄他人對自己的表揚,讓人看后忍俊不禁。
正因為知道自己的不足,懷素才裝瘋賣傻,以鄉(xiāng)下人自居,永遠處在低處,讓人毫無防范,借機討取贊歌。令人驚奇的是,雖張旭已逝,他竟成功地贏得了張旭兩個得意弟子的歡心,誠心實意地對他好。
大歷三年(768年)春,懷素由零陵出發(fā),跋山涉水,經衡陽,過潭州(長沙),輾轉向當代名家探求筆法。他更是不辭辛苦跑到南昌,特意找到他的表兄鄔彤,只因鄔彤是張旭的學生,亦善草書。懷素拜表兄鄔彤為師,鄔彤不僅留他在家中,喝酒聊天之時,還將張芝臨池之妙、張旭草書的神鬼莫測、王獻之如寒冬枯樹的書法,一一給他講解。懷素在鄔彤處一住就是一年多時間,書藝大進,于王獻之的筆法更是豁然有所得。懷素即將告辭,鄔彤對他說:“萬里之別,我沒有什么相贈,很感抱歉,卻有件寶物贈你。”鄔彤藏有王羲之《惡溪》和王獻之《騷》《勞》三帖,都是無價之寶,懷素以為表兄將以此物相贈。不想鄔彤卻對他說:“草書的直連(如豎),應像古代的釵腳古樸圓渾,遒勁有力,你得多操練!”竟是這么一句寶貴的臨別贈言,懷素心領神會,正揮手而去,鄔彤竟將手里王羲之父子《惡溪》《騷》《勞》三帖中的一本,遞給了他。這不啻于送了一座城池或一方無價之寶,喜得懷素再三拜謝。
當時的長安是世界文明的中心,最繁華的國際化大都市,最博大絢麗的大舞臺。它像巨大的磁石吸引著世界各地的人們,自然也吸引著懷素。機會很快來了。時懷素生性疏放,不拘細行,平生不僅嗜書且嗜酒。潭州刺史張謂十分欣賞懷素的草書和他無拘無束毫不掩飾的個性,“兩個酒壇子”已成莫逆之交。大歷四年(769年)二月,張謂奉詔回京,任太子左庶子,便邀懷素去長安謀求“書事”。
叁
懷素又是不幸的。
他亦朝亦野,不愿躋身上層,也不甘落魄底層,一味按照自己的方式在人世間固執(zhí)地行走。即使在長安時,他都從未住過寺院,只管朝騎王公大人馬,暮宿王公大人家,或者干脆住在客舍。他是如此與眾不同,便有了大不幸。
隨之而來的是各種議論漫天飛舞?;蛑^之“不倫不類”,或謂之旁門左道,或謂之“群小從之如是”。更因他囂張放肆,被縣知事勒令還俗,他索性留起了長發(fā),做了個非僧非道的“落拓野人”。
長安如此之大,竟沒有他懷素的立足之地。大歷八年(773年)懷素回到了潭州,回到了昔日的綠天庵,過著閑云野鶴、應酬求書的漫游生活,與筆墨為伴。
而身為僧人,懷素卻狂放不羈,日日酒肉穿腸過,唯有喝得興起,書法更是精彩,人稱“醉素”。據(jù)傳北宋《宣和書譜》中錄有懷素草書101件,涉及到酒的作品就有《題酒樓詩》《酒船詩》《勸酒詩》《狂醉詩》《醉僧圖詩》《醉顛帖》6件。便有人說他“狂僧不為酒,狂筆自通天”,或許酒只是他藝術追求的動力而已。當時的御史戴叔倫用戲謔的筆法寫道:“醉來得意三兩行,醒后卻書書不得,人人來問此中妙,懷素自云初不知?!眱?yōu)秀的藝術品從來都是不可復制,懷素正是憑著奇妙的靈感,趁著酒興揮舞手里的筆潑墨書寫,所有的至理都隱藏在大自然的變化運轉之中。而佛學給了他清寂的心靈,在他書寫的字字句句里,狂風驟雨的背后,骨子里卻是一份孤守,一種寂落,一種悠然。
到貞元元年(785年)49歲時,懷素的書藝已譽滿大江南北,人們也理解了他的顛與狂,城內各寺廟爭相延請他。這年八月二十三日,聽聞顏真卿被藩鎮(zhèn)強人李希烈十天前縊殺于蔡州(汝南)龍興寺,念及昔日種種,他傷痛萬分,在零陵城南開元寺書寫了《清靜經》,強烈地表達他的勸誡和控訴。
而《小草千字文》是人們所見到的他自署末款最晚的作品,惟一傳世的小草真跡,極為珍貴,并有一字一金之譽,故又名《千金帖》。此帖尾自署:“貞元十五年(799年)六月十七日于零陵,書時六十有三?!弊源?,人們再沒見到比這更晚的作品,他此后到哪里去了?抑或不久之后就在零陵仙逝了?
懷素既是生于零陵,逝于零陵,可他卻一時宣稱“懷素家長沙”,又自稱“老僧在長沙食魚”,是不是因為在唐代長沙更是許多文人騷客的暢游之地,他硬扯上長沙呢?事實上,秦時長沙郡就是以今長沙為中心,北起洞庭,南逾五嶺,東鄰鄱陽湖西岸和羅霄山脈,西接沅水流域。唐代長沙是湖南觀察使的駐地,屬于“江南西道”,其版圖與秦時并沒多大變化,相當于今天的岳陽、長沙、湘潭、株洲、益陽、衡陽、邵陽、婁底、郴州、零陵等,以及鄂南、贛西北和廣東的連州、廣西的全州等地??磥?,懷素倒真是實打實的長沙人!
狂草狂僧狂人,懷素身上的那股狂勁,就是“湘人不服氣、不服輸?shù)木髲娦愿瘛钡恼宫F(xiàn),也是楚地屈原“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齊光”之狂狷的延續(xù),《隋書》將這種性格總結為“勁悍決烈”。韓愈《送廖道士序》曰:“南方之山,巍然高而大者以百數(shù),獨衡為最……意必有魁奇信材德之民生其間?!币环剿琉B(yǎng)一方人,是湖湘山水滋養(yǎng)了懷素,同時,亦是懷素承上啟下了湘人性格。
昔日一代草圣凄涼地離世,卻無人為他立碑建塔,連墓地也了無記載。某天晚上,我特地在網上翻看懷素的《自敘帖》《藏真帖》《論書帖》《苦筍帖》《食魚帖》《圣母帖》,那些淡黃的底色上,筆墨揮灑自如,只覺得有蓬勃的生命力撲面而來??磥砜慈?,人最喜歡的還是《自敘帖》,只覺此帖活潑飛動,筆下生風,線條節(jié)奏富于激情卻始終不離法度,章法構成極度夸張卻又前后渾然一體,更是懷素心靈自由、匠心獨運的“潑墨大寫意”之杰作奇篇。
我再三埋頭品味《自敘帖》,不由吁了口氣,如此說來,懷素最終還是有幸的。千百年來,他的狂草筆墨不知影響了多少后世書法者,他的綠天庵不知來過了多少朝圣者,而他的精神氣韻早已悠然于天地之間……
肆
懷素到長安來了。
“馬蹄噠噠噠,黃河水嘩啦啦……”一路風霜的懷素依然神采奕奕,走在朱雀街上,他的雙眼不由迷亂。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時有白馬璧車碌碌穿過,臨街的店鋪鱗次櫛比,店匾大都是名人大家所題,風格各異,美不勝收。酒旗斜豎的地方,大紅燈籠高高掛,隱隱有喧嘩者、吟詩詠賦者、倚弦而歌者。此時,想到酒,一日九醉的懷素不禁心頭微醺。前來迎接的張謂告訴他,接風宴將于日落時分開始。
該怎樣形容如此場面呢?高朋滿座,歌管喧嘩,佳肴雜陳。觥籌交錯之時,主客皆有醉意。詩人李逵和竇冀分別敬了懷素一杯,懷素卻斜睨雙眼,看著人稱茶圣的陸羽。陸羽正路過長安,應邀來參加宴席,可他酒量不大,醉得需侍酒的女子攙扶。此時,張謂揮了揮手,悠揚的樂曲停了下來,店主人立即捧來筆墨,命人在桌上鋪上素白的宣紙。所有的視線都投向懷素:只見他扶醉立起,腳步虛浮,眼神卻如此清明。立定,舉筆,蘸墨,閉眼,所有的情思似乎全凝聚在丹田,又游走至心頭,至腕底。他驀地睜開雙眼,眼里閃爍灼灼的光芒,筆尖已在紙上游走飛動。寫的人早已得意忘形,看的人時而驚詫,時而孤疑,時而點頭,時而搖頭。寫畢,醉僧卻猶未過足癮。抬頭一瞧,眼前分明有明晃晃的白壁,乃舍開眾人,奔而趨之。此時的筆墨仿佛已飛揚起來,揮灑著他的激情與豪爽,疾澀、潤燥、扁圓、質感、力度、氣勢與神韻交相輝映,如風至雨旋,氣勢磅礴。
寫到粉墻盡處,懷素擲筆而去,醉意已然褪去,悠然地回到酒桌旁。圍觀者一時還未回過神來,他又連連喝了三大杯。詩人竇冀最先清醒過來,為懷素的狂草拍案叫絕:“粉壁長廊數(shù)十間,興來小豁胸中氣。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而時在現(xiàn)場的校書郎任華目睹了懷素的恣意狂書,慷慨地為他寫首《懷素上人草書歌》:“張老顛,殊不顛于懷素。懷素顛,乃是顛。人謂爾從江南來,我謂爾從天上來。負癲狂之墨妙,有墨狂之逸才……”
就在長安,懷素還得以與時司勛員外郎、“大歷十才子”之一的錢起意外相逢。錢起頗為欣賞他,為他撰寫《送懷素上人歸鄉(xiāng)侍奉》,一時聲動京城。懷素則在《自敘帖》中直接稱之為“從父吳興錢起”,可錢起家為吳興大族,當屬世居??梢酝茰y,懷素亦是吳興長城錢氏家族之人,家在零陵是客戶。也可以推測,懷素認錢起為叔父,只是攀附,以提升自己的身價。
懷素在長安一待就是四年,書技爐火純青,聲名日益見長。卻遺憾未曾見到顏真卿,顏真卿書法初學褚遂良,后從張旭得其筆法,筆意端莊豪宕,開闊舒展,開創(chuàng)二王之外新風,世稱“顏體”,是可以與王羲之相抗衡的書家。但長安總歸也不能久待,懷素還是牽掛他的綠天庵,他染病的母親,便匆匆踏上歸路。
且說大歷七年(772年)九月左右,顏真卿告假,將母親殷夫人的靈柩從洛陽遷到京兆萬年縣(西安)鳳棲原上祖墳所在地。終是有緣,懷素則從長安回南方,路過洛陽,兩人得以偶遇,自是一見如故,坐下來便切磋書藝。顏真卿問懷素:“草書一道,必須在師授之外,自己有所領悟,不知你表兄鄔彤有何感悟?”懷素坦率地告之“古釵腳”之啟示,顏真卿笑而不言,不再和他談論筆法。
懷素悵然,欲辭去,顏真卿沒有挽留,卻冷不丁地冒了一句:“古釵腳相比屋漏痕何如?”懷素一聽,忘乎所以,徑直抱住顏真卿的大腿,不停搖晃。顏真卿大懷素28歲,見他一臉坦然,只覺好笑,反問道:“你自己有什么體會呢?”懷素倒是坦率:“貧道觀夏云多奇峰,因風變化,奇峰迭起,無不自然?!薄 ?br> 顏真卿聽后,由衷感嘆:“哎!草圣的奧妙,歷代不乏高人點撥。可你的高見,我卻未曾相聞,倒是耳目一新!”之后,顏真卿竟答應了懷素的請求,熱情洋溢地為他寫了《懷素上人草書歌序》:“開士懷素,僧中之英,氣概通疏,性靈豁暢。精心草圣,積有歲時,江嶺之間,其名大著……”是序闡述了草書作為一種書體的發(fā)展、演變,極稱懷素草書的精絕,表達了作者對懷素的仰慕之情。
懷素不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平時與人相處不拘小節(jié),在醉酒和寫字的時候,更是一副放浪形骸的樣子。而對自己抱顏真卿大腿之事,懷素才不會在意,只要張旭的學生輩對他接納對他認可。而此事也不會是附會之說。陸羽是懷素晚年的朋友,應懷素之約寫《僧懷素傳》,并經過了懷素的審定。早年之事,陸羽并未親見,都是懷素口授。
至于《草書歌行》一書,李白不在此列。昔日李白貶低張旭,顏真卿卻能為這本贊美詩作序,可見顏真卿胸懷寬廣,也可見懷素隨機應變能力之強。在此序言中,顏真卿先略陳了懷素的草書成績,接著羅列草書的源起,及時將先師推出來:“以至于吳郡張旭長史,雖姿性顛逸,超絕古今,而???,特為真正?!币馑己苊黠@,張旭的草書看起來最為瘋癲,可其實他以模楷為核心,因此也最為正宗。再接著,他回憶了自己師從張旭的情景后,適時地推出懷素:“忽見師作,縱橫不群,迅疾駭人,若還舊觀?!币馑际钦f,忽然看到懷素禪師的書法,縱橫不凡,筆勢迅疾駭人,仿佛看到舊時張旭寫字的情景。這不夠,他進而夸道:假如能得先師張旭親自傳授,汲取法度規(guī)范,那么能得先師真?zhèn)鞯牡茏?,除懷素外,還能有誰?嘿,這話的意味可就深了:現(xiàn)在先師不在了,你懷素只能師從于我和師弟鄔彤,連超過我和師弟都難,你還能超過先師?一篇兩百多字的序言,與張旭有關的篇幅就占了一多半。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李白短短一句詩,讓名不見經傳的汪倫飲譽四方。懷素當然讀得懂李白《草書歌行》中的意味,他自然不敢在《自敘帖》中提及李白,雖然李白曾經不遺余力地夸贊過他,又是他的第一位伯樂,將他的書法與祖師爺相提并論呀!但李白那首詩,他卻貼身攜帶,遇到合適的酒宴,他都會“不小心”抖露出來。并以此來求得更多的贊美詩。后來幾乎所有對他的贊美,都是仿照李白《草書歌行》寫的,并且連題目都一樣:《懷素上人草書歌行》。他們多著墨于懷素寫字時的姿態(tài),又對滿紙線條胡亂一通比喻,很少論及懷素的書法成就。王邕倒罕見的厚道,真誠地稱贊:“君不見張芝昔日稱獨賢,君不見近日張旭為老顛。二公絕藝人所惜,懷素傳之得真跡!”懷素得了張芝和張旭的真?zhèn)?,將走野路子的懷素納進了正統(tǒng)書法的序列。
有唐一代歷來重書,懷素雖是來自遙遠的綠天庵的窮和尚,卻憑他痛快淋漓、一派飛揚的書法,在紙上擦亮了長安人的眼神。人們由此知道,除了“顛張”之外,還有一個“狂素”。大歷十二年(777年)懷素的書法幾乎達到頂峰,《自敘帖》一出來,就惹得時人趨之若鶩。
唐代書法以法度為尚,且達到空前并令后世望其項背而無法超越的境界。但也正是在唐代,卻產生了完全打破楷書法度、無視書法日用功能的另一個極端——懷素的狂草。事實上,懷素將瀟湘之地的文人骨子里對自由的向往和精神奔放的意趣揮灑到了極致。于他而言,書法線條本身的美,筆法趣味的美,結構韻律的美,及這一切美的律動,都成為精神自由的象征,而筆墨線條就是人的精神。
如此看來,懷素是有幸的。正是那個無比開明、自信、寬容的時代,接納了懷素,并熱烈地回應了他,他的墨打芭蕉曲也就成了千古絕唱!
摘自《長沙晚報》
責編:羅嘉凌
一審:黃帝子
二審:蘇露鋒
三審:黃柏禹
我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