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吳輝

這天中午，忽然接到母親電話。她說，屋里收到一個大包裹，是一大包風(fēng)干牛肉和三袋敖漢小米。她還叮囑，一定要給嘉伢子寄月餅，還須打個電話，好好謝謝人家。母親住在農(nóng)村老家，近十年來，中秋節(jié)前夕她都會收到從包頭寄來的禮物。嘉伢子與我是本家兄弟，小我八歲，我們關(guān)系一直很好。嘉伢子雖然學(xué)習(xí)差，但他運氣好，在內(nèi)蒙古當(dāng)了七年兵，竟找了個中意的包頭姑娘當(dāng)婆娘，安了家還生了一雙兒女，日子過得很愜意，時常給我母親寄東西。

也多虧母親提醒，由于近期東奔西走，我居然忘了給外地的親朋好友寄月餅了。尋個空閑，我特地跑了一趟月餅廠。依舊是那個老字號，熟識的身影與熟悉的味道。買了一箱剛出爐的黃土坡月餅，微熱，散發(fā)著濃郁的餅香。實在忍不住，扯開包裝我掰了一塊，幾口下肚，這才安慰住肚里的饞蟲。

在順豐速遞店里，我開列出一長串郵寄名單。算了算時間，寄出的月餅?zāi)苴s在中秋節(jié)前送達(dá)。快遞發(fā)到最后，竟還剩下兩個大月餅。在手機通訊錄里我一陣翻找，決定給貴陽的張道平寄過去。去年夏天，我到貴陽看望女兒，在美術(shù)館觀看展覽時，我的靖州口音引起了同為觀展人張道平的注意，他主動與我打招呼。張道平比我大兩歲，他是靖州橫江橋人，大專畢業(yè)留在貴陽當(dāng)了醫(yī)生，閑暇時他也寫寫書法。那之后，他曾找我刻過幾方印章，留有通訊地址。

接下來幾天，我依舊忙碌，中秋節(jié)陪母親吃了中飯就急匆匆趕回了城里的工作室。滿月初升時，我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電話里是一個低沉的女聲，她說，您是吳叔嗎？我說，是。她說，您是不是給我爸寄了月餅？我反問，你爸是哪位？她說，我爸是張道平。我忙說，是的，是我給你爸寄了月餅。哪曉得我話音剛落，電話里的女聲竟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聽到哭聲，我內(nèi)心一陣慌亂。難道是我寄出的月餅出了問題？

過了一會，女聲逐漸平復(fù)。她說，我叫張媛媛，是張道平的女兒，謝謝吳叔給我們家寄月餅，您寄來的月餅很不錯，很香，也很甜。她又說，今天是中秋節(jié)，我和媽媽在家做飯，而爸爸在醫(yī)院里值班。都七點多了，爸爸才回家。爸爸洗漱一下，坐到飯桌前時，立馬就發(fā)現(xiàn)了切成三角長塊的老月餅。爸爸問，哪里來的老月餅？媽媽解釋說，是湖南老家寄來的。爸爸立馬翻看月餅包裝袋，還拿起一塊月餅端詳。之后，他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細(xì)細(xì)品嘗。再之后，他喃喃自語，說，是黃土坡月餅，真是老家的黃土坡月餅！我和媽媽都驚異地望著爸爸，哪曉得爸爸突然嗷了一聲，竟嗚嗚地哭了起來……接下來，情緒失控的爸爸將自己關(guān)在了陽臺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對我和媽媽的呼喊不管不顧。媽媽說，爸爸素來穩(wěn)重，從未見他失態(tài)。打小以來，我也是第一次看見爸爸這樣……

張媛媛告訴我，說爸爸一定是想奶奶啦。她說，我爸爸多年沒有回老家，吳叔，您能不能陪我爸爸聊聊天？我說，可以的。

過了一會，我丟了一條短信給張道平：張兄好，中秋節(jié)快樂！月餅收到了嗎？

張道平回復(fù)：收到了，非常感謝吳老弟！我竟然收到了一個大大的驚喜！

我回復(fù)：只是兩個老月餅，不值錢。

哪曉得，張道平立馬把電話打了過來。他激動地說，在平常人眼里，你寄來的只是兩個普通的老月餅。然而，在我張道平眼里，這兩個老月餅代表著家鄉(xiāng)的情誼。你可能不知道，老月餅讓我回憶起兒時的時光，兒時的幸福，也勾起了我對母親無盡的思念！

上初二時，父親因肺癌去世，母親帶著我和妹妹艱難地生活。日子過得清苦，但也溫馨。每年中秋節(jié)，母親會到鄉(xiāng)場上買回一個月餅，另加一斤半肥半瘦的豬肉。母親將肥肉煉油，豬油是醬油拌飯的絕配，妹妹最好這一口。油渣和瘦肉便與鮮嫩的青椒炒，那種又香又辣的肉絲味道，至今令人回味。月餅是油紙包裝，正面印著“黃土坡月餅”，特別醒目，也深深印在了我記憶的最深處。比海碗還大的月餅呈焦黃色，餅面滿是芝麻粒。母親將圓圓的月餅對半切，切成花瓣狀的三角塊，切口顯露出餅內(nèi)的五仁，散發(fā)出陣陣餅香，讓我和妹妹垂涎。然而，我和妹妹都知道，在沒有祭拜月亮菩薩前，我們是絕不能偷吃月餅的。

滿月初升時，母親要我把灶屋里的小方桌擺到在屋前禾敞坪里，叫妹妹去量一升稻米來，她將月餅、齋粑和水果供上，再斟上三杯清茶。之后，她不慌不忙點上香燭插在米升里，恭敬地作揖，輕輕叨念。齋粑是母親用糯米現(xiàn)做的，而水果是我從自家果樹上摘的，不外乎幾個早熟的柑橘和一捧煮熟的板栗。

等我和妹妹都祭拜了月亮菩薩，香案便會撤去，供品卻留在方桌上。這時候，母親喊我擺上四個飯碗，倒上開水，她再取來平時舍不得吃的雕花蜜餞，給每個碗里泡上兩朵。這之后，我和妹妹取來凳子，大家各坐一方，各分兩塊月餅。正前方空著，那是為父親設(shè)的座位。晚風(fēng)吹拂著茶碗里的熱氣，仿佛父親坐在我們身邊。

接下來，是母親的月下故事。母親說，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兩個神仙打架，一個神仙打輸了，撞倒了撐天的大柱子，老天就破了一個大大的洞。于是，大地開裂，天傾地陷，老百姓流離失所。月亮菩薩憐憫老百姓，就決定煉石補天……我知道，母親是將女媧補天的故事轉(zhuǎn)嫁到了月亮菩薩身上，可妹妹聽得津津有味。妹妹不喜歡吃芝麻餅皮，我卻喜歡。因此，我會摳出月餅里的冰糖，跟妹妹換芝麻餅皮吃。

喝著蜜餞茶，吃著月餅，聽著故事，我們每年的中秋節(jié)都過得有滋有味。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年齡的增長,我和妹妹逐漸長大。高考后，我在貴陽上了醫(yī)專，畢業(yè)后就留在了貴陽。而妹妹上了中專，畢業(yè)之后便遠(yuǎn)嫁廣西。我想，等我在貴陽安好了家，再把母親接過來，過幾年安生日子?？扇f萬沒想到，母親突然就得了急性心肌炎，我連夜趕回去也未能見她最后一面，這讓我捶胸頓足，追悔莫及！

父母沒了，老家也就空落了。起初幾年，每年清明節(jié)我都趕回去為父母掃墓。后來，工作一忙，我就隔幾年回去一次。再后來，老家的木屋塌了一間，堂兄趁機買下我家老屋，他擴展地基新起了一棟磚房。自此，老家沒了安身之處，我就更少回靖州老家了。

又是萬萬沒想到，今天我回家里過節(jié)，忽見吳老弟寄來的“黃土坡月餅”，我腦殼里就轟隆隆一陣悶響，那隱藏于我內(nèi)心深處的感慨全都炸開了。三十年了，中秋節(jié)我從未收到過家鄉(xiāng)的禮物與問候。我還以為，黃土坡月餅早就停產(chǎn)了……

傾聽張道平的訴說，我輕輕附和。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在這中秋月圓之夜，我十分理解張道平的心情。此時，清風(fēng)徐徐，天高云淡，滿月當(dāng)頭，此情此景也勾起了我心中的感慨。跟張道平聊了很久，聊了現(xiàn)今的靖州，也聊了我兒時的中秋節(jié)，還聊了我們一幫嫩伢崽在月圓之夜去菜園偷秋的趣事。

對我們靖州人來說，黃土坡月餅是縣里的傳統(tǒng)美食，是著名的老字號，不僅代表了靖州的特色，更代表了家鄉(xiāng)特有的味道與記憶。黃土坡月餅比其他地方的月餅個兒要大，每個月餅就像一輪圓圓的月亮。特別是剛出爐的、熱乎乎的月餅，掰開一塊，香脆的餅皮滿是芝麻香，餅里全是腰果、核桃、枸杞、花生、臘肉、葡萄干、瓜仁等餡料，一口咬下去，芝麻的香味混合著餡料的滿足感，迸發(fā)在唇齒之間，口感豐富，香甜可口。

忽然間，我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我連忙打了電話過去。媽，您吃月餅了嗎？您要早休息的……

責(zé)編：廖慧文

一審：廖慧文

二審：易禹琳

三審：楊又華

來源：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