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凡溪

“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九歌·湘夫人》）。秋風(fēng)乍起，看洞庭之水浩浩湯湯，想起屈原。

屈原在湖湘大地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也因了這片土地的青山碧水和父老鄉(xiāng)親，他的名字和詩作得以永久傳唱。屈原在其殉楚的那一刻不過是一個悲憤而孤獨的野地遺老，為楚國的貴族所不容，更遭后來問鼎天下的秦朝統(tǒng)治者忌恨。先秦乃至秦漢之際的典籍中，找不到關(guān)于屈原及其作品的記載，可屈原的作品卻在湖南民間得到保存和流傳。直到漢文帝時，另一位“憂讒畏譏，去國懷鄉(xiāng)”的名士賈誼謫居于長沙，見聞屈原的作品和傳說，感懷己身，一篇《吊屈原賦》落筆傳世，屈原之名、《楚辭》之文方得昭見天下。

屈原非湖南人，他生于楚國丹陽秭歸。彼時湖南蠻荒一片，若非“忠而被謗”，遭遇貶謫流放，屈原或許不會在湖南留下足跡和詩文。屈原的后半生處于流離與孤苦之中，但卻成為了湖南文化乃至中國文化的大幸。湖南的文化史上，屈原是因貶謫而落腳湖南的中國眾多文化名人中的第一位。若是沒有謫居蠻荒之湘的經(jīng)歷，屈原是否會以中國第一個文學(xué)名家的身份名垂青史也許要成為一個疑問。

屈原開啟了中國詩文“窮而后工”的傳統(tǒng)，也奠定了中國知識分子“香草美人”的格調(diào)與追求?！跋悴菝廊恕钡囊庀?，成為了中國式浪漫主義的發(fā)軔，她誕生于窮困之間，成為屈原的精神自喻與人格追求。“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孤獨中，“香草美人”是其賴以自足的光亮與慰藉，也是以身作則的不朽創(chuàng)造。屈原對“香草美人”的堅守讓他自己成為了中國知識分子永恒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也讓中國浪漫主義文學(xué)擁有了莊嚴(yán)和自省的底色。屈原的“香草美人”和由他開啟的湖南貶謫文化，也自此成為湖南精神的不竭源泉，影響著屈原之后的一代代知識分子。

自秦而始，大一統(tǒng)的民族國家成為中國人心所向的主流政治形態(tài)，在總體穩(wěn)定的朝代歷史中，屈原之后，和平年代的中國士大夫便無需以沉江殉國的形式鑒心明志了。然而貶謫依然屢見不鮮，士大夫仕途的起落浮沉系于帝王一念。湖南長期以來仍屬于邊遠(yuǎn)而落后的“荊蠻之地”，眾多士大夫于仕途受挫之后謫遷于此，湖湘履歷多半意味著他們政治生涯的低谷。但卻正因為這些遭際，許多在文學(xué)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家，在落寞孤苦中反而煉就了他們的傳世之作，無意間讓湖南成為了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福地。

賈誼發(fā)掘并傳承了屈原的星火；盛唐詩人王昌齡被貶于懷化龍標(biāo)（今洪江），王昌齡的摯友、大詩人李白感懷友人際遇，寫下一篇家喻戶曉的《聞王昌齡左遷龍標(biāo)遙有此寄》；一生顛沛流離的“詩圣”杜甫于晚年流落湖湘，貧病凄苦中仍吟就雄渾沉郁的名篇《登岳陽樓》；“詩豪”劉禹錫謫居朗州（今湖南常德）達(dá)十年之久，其短文名篇《陋室銘》，表達(dá)了他于逆境之中“惟吾德馨”的高潔志行；文章大家柳宗元，在政治革新失敗后發(fā)配永州十年，這十年成為其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期，除膾炙人口的《永州八記》，其文集《柳河?xùn)|集》的540多篇詩文中有317篇均創(chuàng)作于永州；以及文名雖不及上述名家，但因范仲淹為其著文《岳陽樓記》而千古留名的滕子京，于“謫守巴陵郡”任上“政通人和，百廢俱興”，為湖南的發(fā)展作出了重要貢獻(xiàn)。

誕生于湖湘這片土地的詩文，多有一股奮發(fā)或超然的曠達(dá)之氣。有了這些貶謫而來的文人士大夫，湖南不僅不再是化外之境，反而因其自身的淳樸、剛毅和這些“香草美人”的滋養(yǎng)，形成了頗為穩(wěn)固且獨具特色的地域精神?！靶膽n天下，敢為人先”和“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湖湘文化底蘊(yùn)逐漸成型，經(jīng)過長久的沉淀和發(fā)展，也終于迎來了其大放異彩的時刻，在近現(xiàn)代中國，成為反哺中國文化的一股洶涌浪潮。

如今的湖南，早已和“貶謫”二字無關(guān)，但傳承下來的于困境中堅守“香草美人”的精神，已深深刻在了湖南的基因之中。今天的湖南飛速發(fā)展，遠(yuǎn)古的蠻荒早已無可見聞，但我們?nèi)阅軓倪@片土地上的不少角落窺見屈子的忠實信徒對古典“香草美人”的追憶和景仰。這些“香草美人”們行吟過的地方許多如今都已成為游人如織的繁華之地，或是以新的方式呈現(xiàn)供人們瞻仰或傳唱。人們回味一間間陋室幽居，一道道溪流山谷，與古人心神相通，悲戚與共。人一生總有那么一些時期，遭遇命運(yùn)或大或小的“貶謫”，這樣的處境中，各人也需各人的“香草美人”相伴，以自適之心百折不撓，抵達(dá)“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柳暗花明。

自屈原而始的“香草美人”，在世事變遷中不斷演繹出新的姿態(tài)。任何時代都需要“香草美人”的執(zhí)著與堅守，也許屈原沉江之時滿懷怨忿與孤獨，但屈原之后的“香草美人”們，便有了先輩的事跡與詩文做伴，于長夜中守護(hù)微茫的希望。今天的“香草美人”也不再是知識分子的專屬，她屬于每一個心懷善良、自省與勇氣的人，以君子之道抵御物欲橫流的浮生萬象，與屈原和屈原之后的眾多先賢并行，在“德馨為香草，身潔即美人”的信念中，讓靈魂于漫長的歲月里收獲磐石一般的豐滿和寧靜。

責(zé)編：鄧正可

一審：廖慧文

二審：易禹琳

三審：楊又華

來源：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