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丨石紹河：活出自己的樣子——讀周榮池長篇散文《父恩》
湖南文聯(lián) 2024-10-22 09:30:32
父恩母愛，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母題之一。從古至今，這類作品可謂燦若星辰，不乏優(yōu)秀篇什。大家都寫的題材，也容易千人一面，虛偽濫情，落入俗套。要想突破，難上加難。我最近讀了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周榮池長篇散文《父恩》，覺得眼前一亮，耳目一新，有話可說。這部作品入選2024年10月文藝聯(lián)合書單。作者以南角墩村為原點，用生動平實的細節(jié)，真摯深情的文字，把一位農民父親塑造得豐贍飽滿，形象鮮活，為我們徐徐呈現(xiàn)了一幅鄉(xiāng)土中國真實而又復雜的實景圖畫。父恩深沉動人，鄉(xiāng)土靜默豐厚。《父恩》的親情敘事，鄉(xiāng)土表達，路徑抵達未來，魅力四射。孝義是父親的最大底氣和心理防線。他是家中的長子，但早年去離南角墩十多里的三蕩口一戶本族爺爺輩家承繼門戶，本族爺爺、奶奶實際上成為他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他由此失去長子身份。待養(yǎng)父撒手歸天，他帶著眼盲的養(yǎng)母回到南角墩，以務農為生，成為南角墩的外來戶，與他人格格不入，故養(yǎng)成了倔強、暴躁的性格。他在村莊里受到擠兌、打壓，卻對家族總是飽含著一種特別的信念，惦記著長眠在地下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孝道于他來說，是一種很樸素的意識。他一次半夜醒來，自言自語道：“老家的墳下水了?！边^幾天去三蕩口看，水面真的已經(jīng)抵達墳邊。父親決定選一個日子，帶著兄弟和兒子去三蕩口遷墳。他在墳頭磕頭，口中念念有詞：“子孫們來給您二老搬家了?！薄澳銈冊饬怂?，受寒了?！弊詈蟀讯线z骸遷葬在一處地勢更高的圩子。事后，兄弟、妯娌之間為這事有了不同看法，母親也嘀咕著：“要追究這些規(guī)矩做什么？”父親拍著桌子吐出一句：“這是孝順?！毙㈨樤诟赣H倔強、暴躁的性格之下，有了更深刻的意味。后來，父親又把二老的骨殖安置在一處公墓。老人最后只剩下一堆骨頭，卻是父親掛念了一輩子的歲月。孝道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和要義，也是中華文明長盛不衰的根本所在。父親不識字，但根文化孝文化融入了他的血脈和骨子里，父親不懂大道理，卻認認真真踐行著。倔強和固執(zhí)是父親突出的個性。他從部隊退伍回來，本來安排到省城一家軋花廠工作，需村里蓋公章證明其“根正苗紅”?？伤豢系皖^求人，甚至摩挲著手里的一根新扁擔說要“敲支書的腦袋”，最后失去到省城就業(yè)的機會。直到老年，父親還在租地與拆遷上固執(zhí)地不肯讓步，成為與工業(yè)園區(qū)對抗的中堅力量，同前來做工作的村支書發(fā)生肢體接觸，感嘆自己“到底歲數(shù)大了，打不過少年人了?！币环剿琉B(yǎng)一方人，“父親的倔強并非是一個人的脾性，那是一個村莊的情緒遺傳，是世代流傳的土地上長出來的犟種?！?/span>喝酒是父親最大的生活愛好?！耙粋€男人不愿意大碗喝酒，一個村莊失去了雞飛狗跳，日子就難有生動的樣子?！焙染剖歉赣H最好的精神安慰劑，酒量好是他逞強的資本。他引以為豪的業(yè)績是一次同黎先生喝了五斤白酒。他靠與先生一起喝酒，竟讓“我”在學校享受和先生一桌吃飯的殊榮?！案赣H的酒碗里是他自己的主張?！备赣H喜歡逞能，當村莊在洪水面前岌岌可危，排澇泵站的閘門是村莊的最后堅守。閘門下已經(jīng)回水暗涌，如果不及時下水堵漏，后果不堪設想。父親在村人的激將下，朝著翻滾的暗流，一個猛子扎了下去，堵住了翻涌的水，上岸后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棚子了喝了一口酒，表現(xiàn)出一種淡定和豪情。在鄉(xiāng)土社會，喝酒是一種膽量，一種品性，一種豪情。父親多年放養(yǎng)鴨子，好喝酒，脾氣變得暴躁，且嗓門很大。“他瞪眼睛扯著嗓子在村子里喊，四野的草木似乎都不寒而栗。”因為這種脾性，喝酒經(jīng)常拍桌子摔酒杯，弄得兄弟失和，村人反目，鄰里互不待見。他養(yǎng)的鴨子被人毒死，“這日子，真能把人逼死。”但在關鍵時刻，父親卻學會了退縮和沉默。暴躁既是送命的脾氣，也是在鄉(xiāng)土社會生活下去的一種迷人的方法。他的兄妹們說：“要不是他的暴躁脾氣，能在這南角墩站得住腳？”父親在村子里很“怪古”，也就是鄉(xiāng)親們眼里的“不學好”。按今天的話說就是“另類”，按時髦的話說是探索和創(chuàng)新。這是父親具體而有效的生存策略。他不滿足于在農田里種糧食，總想鼓搗出一些新玩意，種過一叢甘蔗，栽過兩棵桃樹，種了一田西瓜，雖有收獲，但受當時環(huán)境、市場的影響，幾乎成為村里的一場笑話。當養(yǎng)蝦賺錢時，他又重操舊業(yè)放養(yǎng)鴨子，不隨大流走，選擇動情的堅守。 父親勤勞，但好面子，他不愿別人看見自己的艱難，當他人提到我們家里的困難，父親就皺起眉頭來——他不愿意人們這么看待他?！扒趧谝膊攀谴迩f和農民應有的樣子。”他含辛茹苦，早出晚歸，常在月色下干活，實在堅持不住了，就大塊吃肥肉，大口喝烈酒，使勁抽土煙，從來不埋怨生活，“不吃苦叫什么莊稼人呢？”一切都靠自己默默承受，咬牙堅持，孤獨而不自棄。他最終答應去三蕩河邊守圩，做護林員，也是想逃離人們的視線，把艱難的日子隱藏起來。父親是一個內心強大而又脆弱的人。父親晚婚，三十四歲娶了一個駝背且精神有些失常的女人，生活過得更加艱難。這個暴躁的人，在自己女人面前卻顯得溫情。當妻子在田里割傷了小腿，他馱著急急地去醫(yī)療服務站為其包扎，還殺了雞給妻子煨湯，“那種耐心比乳白的湯更深情，好像他從來就沒有暴躁的脾氣。”妻子去世后，兒子勸他說這是解脫，哪知他卻突然號啕大哭：“你不知道，這二十七年里，她在家的每一天，屋子是不用上鎖的?！逼拮邮撬钪械囊话焰i。父親用自己的方式呵護、深愛著女人和孩子，盡管愛的方式有時粗魯、悲情，不善表達，卻用默默承受和付出傳播著愛。因為貧窮、因為饑餓而不能作體面人的人，常常會失去正常的理智，而父親卻異常清醒。在“我”上學的問題上，他咬著牙說：“老子就是勒棍子要飯也要供你上學?！彼鹬赜形幕娜耍瑸檫^年給家里寫過對聯(lián)的高先生離世黯然神傷。他的長子身份不被兄弟姐妹認可，卻想竭盡己力為生身母親盡孝，在后事處理上忍辱負重?？偸窍朕k法給自己和家人弄點好吃的，生活中不時漏下人性樂觀的光亮。父親面對艱難的日子，排解和減壓的辦法是苦中作樂，顯示出他幽默的智慧。他喜歡鄉(xiāng)土中口口相傳的“促狹人物”，津津樂道地講述他們的故事，把無奈和悲情隱藏在帶淚的笑聲中。這是困苦中父親的特有清醒和生活藝術。晚年的父親獨居多年，習慣自言自語。對城里生活感到迷茫，留戀鄉(xiāng)村的日子，眷念過去的人和事?！拔乙厝チ耍谀辖嵌?，就是吐口痰也是快活的?！彼睦镏谎b著這個村子。他和子侄們比拼酒量，在碗盞中完成村莊的承續(xù)和迭代。他一生琢磨出許多簡素而深刻的味道，愿意留人吃飯，咂摸有滋有味的生活細節(jié)。他在村子里依然獨來獨往，依舊喜歡出頭，活成村莊一道迷人的風景。父親一輩子不愿意離開鄉(xiāng)土，他和鄉(xiāng)土既有對抗，又有回避；既有嫌隙，更有融合。父親最終活成了自己的樣子，他離不開鄉(xiāng)土，鄉(xiāng)土也不能少了他。有父親這樣的人在，村莊就不會消失。“有這樣的父親，村莊的一切依舊會成立?！闭\如作者在《自序》中所言：“感謝生活和大地于我父親般的恩情，這是我所愛的現(xiàn)實，也應該成為我的現(xiàn)實主義?！?/span>責編：周聽聽
一審：周聽聽
二審：張馬良
三審：熊佳斌
來源：湖南文聯(l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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