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長,山長

王羨蘭     2024-11-06 16:39:29

文/王羨蘭

從周式到王先謙,岳麓書院可考的山長有58位,他們既是同時代一流的學者和熱衷教學之人,又是德行、聲望、學識出類拔萃的碩學鴻儒。如果把58位山長的名字一一串綴起來深入研究,就會發(fā)現(xiàn),一部山長史其實就是一部岳麓書院興衰史。


  岳麓山上的楓葉悄然點亮,漫山遍野,紅得燦艷、炫目。

掩映在紅楓中的岳麓書院古樸莊重、工麗典雅,每一組院落、每一塊石碑、每一片黛瓦、每一棵香樟,都閃爍著時代的光華。游走在清幽的庭院內,不知不覺間像是走進了一本冊頁泛黃、厚重如山的史書中,一位又一位流光溢彩的“山長”步履從容,款款走來……
  北宋開寶九年(976年),素來喜歡興辦學校的潭州(長沙)太守朱洞相中了岳麓山這片“風水寶地”,在僧人辦學的基礎上,“因襲拓增”,創(chuàng)建岳麓書院,時“講堂五間,齋舍五十二間”。
  誰來負責書院的具體辦學事宜?憑何朱洞和陶岳、周式被并列稱為“湖湘文化的啟先聲者”?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創(chuàng)辦了岳麓書院,還因為他在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推舉周式出職首任“山長”。
  《周記·地官》曰:“三日順行,以事師長?!眹藲v來視師為尊、為長。宋朝陶岳《荊湘近事》載,五代十國時期,蔣維東隱居衡山講學,受業(yè)者彌眾,進山求學的士子均尊稱蔣為“山長”。岳麓書院沿襲了“山長”這一稱謂,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學校校長。
  岳麓書院可考的山長有58位,他們既是同時代一流的學者和熱衷教學之人,又是德行、聲望、學識出類拔萃的碩學鴻儒。對于每一位山長來說,安守一座山的誘惑力,要遠遠大于顯赫朝堂。如果把58位山長的名字一一串綴起來深入研究,就會發(fā)現(xiàn),一部山長史其實就是一部岳麓書院興衰史。
  宋朝王應麟《玉?!吩疲骸埃ㄖ埽┦揭孕辛x著?!碧吨莞骊幙h人周式好像天生就愛聚徒講學,誨人不倦。和湘學宗師胡宏一樣,一代“真儒”周式也是張栻的老師,“南軒(張栻號)問舜五十而慕父母,(周)式隨應曰:‘此即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宪幹刂薄?br>  很快,岳麓書院在周式的苦心經營下就小有名氣了。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真宗慕名在內殿召見周式,兩人相談甚歡。周式神態(tài)自若,侃侃而談,每講到精彩妙趣處,真宗便忍不住撫掌擊節(jié)、開懷暢飲。或許真宗真的被周式人品和學識打動了,欲授周式為國子監(jiān)主簿,留其在皇宮做主講。國子監(jiān)主簿雖是從七品官銜,但很多讀書人皆仰慕這個職位,試想想,給皇家子弟做主講,那可是未來皇帝或者一眾王子的老師啊,功名利祿豈不唾手可得?
  “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曾經寫下《勸學詩》的真宗雖然想不明白周式為何執(zhí)意要回岳麓書院做山長,可嘉許興學的真宗還是拗不過放行了,賜周式對衣鞍馬、內府書籍,并題賜“岳麓書院”匾額,讓其回潭州潛心教學。
  扛著“岳麓書院”匾額,周式樂顛顛地回到了岳麓書院。宋時,皇帝召見一個書院山長尚屬首例,岳麓書院因“朝廷重之、士望歸之”而風聞天下,學生由建院之初的60余人增至100多人,超過了其時官學國子監(jiān)的規(guī)模,與江西廬山白鹿洞書院 、河南登封嵩陽書院、河南商丘睢陽書院,并稱天下“四大書院”,“鼓笥登堂者相繼不絕”。
  建炎四年(1130年)二月,金兵攻陷潭州,劫掠六日后,屠城而去。其后,潭州“群盜大起”,岳麓書院被洗劫一空,幾近曠廢。乾道元年(1165年),向以崇儒重道為己任的劉珙擔任湖南安撫使兼知潭州,“葺學校,訪雅儒,思有以振起”。次年,已是斷壁殘垣的岳麓書院得以重建??墒牵堈l做山長?看著修筑一新的書院,劉珙有些犯難了。揆情度理,當然非開啟湘學之統(tǒng)的胡宏莫屬,且胡宏亦有此意,特地向秦檜寫信,表示欲任岳麓書院山長一職。秦檜再度拜相時,曾有意征召胡宏出仕,誰知胡宏卻托病搪塞不出。許是秦檜生了恨意,對胡宏的來信遲遲不作答復。
  無奈,殫見洽聞的劉珙只好延聘胡宏的高足張栻出任山長。這下就讓張栻尷尬了,不是張栻不想當山長,而是他認為老師心心念念未能得到的位置而被學生得到了,這是對老師最大的不恭。于是,張栻推拒。可是,推來推去,推不脫,不得不就的張栻只是答應聘為岳麓書院主教,代行山長職事。 

當即,張栻欣然渡江前往岳麓書院察看。岳麓山上飛珠濺玉,溪流潺潺,岳麓書院亭臺琳瑯、樓閣煥然。當張栻看到掩藏在浩瀚層巒之中的書院面朝奔流不息的湘江時,不覺怦然心動,朗吟曰:“流泉自清瀉,觸石短長鳴。窮年竹根底,和我讀書聲。”《岳麓志》云,張栻“最賞其處”。
  “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笨上?,岳麓書院那些埋首苦讀的學子,誰沒有“爭馳功利之末”的心思?當時,書院好似單純成了學子追求功名、躋身官場的跳板……鑒于這種情況,張栻對岳麓書院進行了更張,倡導“成就人材,以傳道濟民”的全新教學觀念。
  “侯之為是舉也,豈特使子群居佚談、但為決科利祿計乎?亦豈使子習為言語文辭之工而已乎?蓋欲成就人才,以傳道而濟斯民也?!睆垨蚋锌馗嬖V學子,劉珙重修岳麓書院的目的并不是培養(yǎng)慣于清談、應對科舉考試和只綴輯文辭功夫的庸豎之人,而是要造就注重德行操守,傳道濟民的經世安邦之才。
  張栻不遺余力地教學生辨義利,明人倫,自編教材《孟子說》,“學者潛以孔孟,必求其門而入,愚以為莫先于義利之辨”。他覺得為學沒有比分清義和利更重要的,義,是本心所應當做的,不是有所為才去做的,有所為才去做的,都是人欲,而不是天理。士子應當“見義忘利”,而非“見利忘義”,為功名利祿而讀書。
  學習要循序漸進,堅持不懈,由淺入深,由低到高,由粗到精,通過日常的“灑掃應對”的鍛煉來履行弟子職責,再之“習乎六藝之節(jié)”,參與各種祭祀等實踐活動,再經過“弦歌誦讀”后進入到《大學》所指的格物致知階段。張栻要求學子做到知行并發(fā),“行之力則知愈進,知之深則行愈達”,知行兩者缺一不可,如車之雙輪、鳥之雙翼。在張栻的精心培養(yǎng)下,岳麓書院的弟子重躬行踐履,吳獵、彭龜年、游九言、趙方等“岳麓巨子”皆成了湘學的中堅力量,對后世“經世致用”的學風浸染甚遠。
  乾道三年(1167年)秋,朱熹從福建專程來到岳麓書院造訪好友張栻,兩人造就可載入史冊的學界盛事。朱熹、張栻“潭州嘉會”共兩個月的時間,那一段時日,岳麓書院講堂上硝煙彌漫,兩位理學界頂尖大師唇槍舌劍,互為論敵,就《中庸》 之義展開爭辯,進行一場別開生面、電光石火的思想碰撞和學術交鋒,其神色里絲毫沒有露出“三日不曾合眼”的倦怠。講堂周圍,密密匝匝擠滿了岳麓書院生徒和聞風而至的外地學子,而通往岳麓書院的路上,依然車馬不絕,塵土飛揚。
  朱熹和張栻雖在會講中對理學的一些問題仍存分歧,卻并不妨礙加深彼此之間的欣賞和感情?!胺褐坶L沙渚,振策湘山岑。煙云眇變化,宇宙窮高深。懷古壯士志,憂時君子心。寄言塵中客,莽蒼誰能尋?!?張栻見證了他們欲窮高遠志向和高山流水般的知音之誼。
  更讓他們感到欣慰的是,會講給天下的書院和讀書人帶來了自由講學精神和兼容并蓄的學風?!白源酥?,岳麓之為岳麓,非前之岳麓矣!”有的士人“以不得卒業(yè)于湖湘為恨?!?br>  乾道五年 (1169 年),張栻知嚴州(桐廬),彪居正任岳麓書院山長。和張栻同為胡宏門下,彪居正深得胡宏仁、敬之學,“圣門工夫,要處只在一個敬字”。被時人稱為“彪夫子”的彪居正,其教學理念比張栻還要放得開,“論《大學》次第,開學者義利公私之辨”,一時間,岳麓書院成了湘學的傳播基地,黃宗羲不得不發(fā)出感嘆:“湖南一派,在當時為最盛?!?br>  紹熙五年(1194年),在“朱張會講”27年之后,朱熹任湖南安撫使兼知潭州。甫一上任,他就重整岳麓書院,頒行《朱子書院教條》,題寫了“忠孝廉節(jié)”四個大字。朱熹意欲用這種方式來提點書院的諸生,該做一個怎樣的人?經過整治,岳麓書院再次進入繁盛時期。

淳祐十年(1246年)理宗賜“岳麓書院”匾額,同時別建湘西精舍于岳麓書院南。德祐元年(1275年)元軍攻破長沙,岳麓書院被付之一炬。當時,書院幾百學生參與抗元,潭州城破后大多隨山長尹谷一道自殺以殉高潔。元朝統(tǒng)一全國后,極力推動書院的恢復和發(fā)展,長沙學正劉必大重建岳麓書院,早廢10余年的岳麓書院又見生機。

  元朝延祐元年(1314年),長沙別駕劉安仁主持岳麓書院大修。只是,整個元朝,岳麓書院沒能尋得一位出色的山長,仿佛繁密叢林的風濤湮沒了學子的瑯瑯書聲,陽光下,唯有書院屋頂?shù)牧鹆呷造陟谏x。元末戰(zhàn)亂又起,至正十八年(1358年),岳麓書院再度毀于戰(zhàn)火。
  明初,朱元璋奉行“治國以教化為先,教化以學校為本”之策,全國書院大多頹廢。岳麓書院亦然,似是山中一顆隱秘的珍珠,闃然沉寂。明朝弘治九年(1496年),長沙府通判陳鋼方才恢復了岳麓書院的舊貌,首創(chuàng)崇道祠,并請來山長葉性重開學業(yè)。這之后,經過歷任長沙地方要員的多次修復擴建,岳麓書院主體建筑第一次集中在中軸線上,主軸線前延至湘江西岸,后延至岳麓山巔,配以亭臺牌坊,于軸線一側建立文廟,形成了岳麓書院歷史上亭臺相濟、樓閣相望、山水相融的壯麗景觀,奠定了現(xiàn)存建筑的基本格局。
  葉性以人品和德行聞名于天下,學子聞之紛紛前來求學,岳麓書院又開始邁向中興。
  萬歷十年(1582年),岳麓書院迎來了一位狀元山長張元忭,頓時,“士風翕然丕變,湖南正學,絕而復蘇”。
  張元忭是王(陽明)門七派中“浙中派”創(chuàng)始人王畿的弟子,但他并不恪守王學,相反,他對王畿乃至王陽明的一些觀點、思想表示懷疑和批評,注重經世致用思想,查是湘學精髓。王學有些好空談,針對這一流弊,張元忭提出了“當今所急在務實,不在炫名,在躬行,不在議論。愈篤實,愈光輝,愈易尚,愈廣大”。
  這一階段,恰逢張居正執(zhí)掌宰相,詔毀天下書院,禁止自由講學之時。張元忭不管張居正那些,繼續(xù)執(zhí)教主講,且聘請一批著名的王門弟子來岳麓書院講授良知之學,湖湘四方學子紛紛慕名而來岳麓,潛心學問。岳麓山下,湘江河畔,學子穿梭,書聲瑯瑯。
  張元忭視湘學為正學,推崇岳麓書院“忠孝廉節(jié)”之傳統(tǒng),只不過他更新了形式,特擬了《內館八條》:“忠、廉、誠、慎、慈、儉、謙、和?!庇腥さ氖牵€各系以詩,摘史傳中賢宦事跡,各為訓解,日取一條,讓兩個年長弟子宣讀兩遍,其余的學生圍繞在旁聆聽,然后再齊聲歌詠。
  有一位張元忭教的學生叫吳道行,他是善化(長沙)人,聽著岳麓書院山長的故事長大,對岳麓書院懷有深厚的感情。年歲稍長,則入書院求學,接受張元忭主講的正學。崇禎六年(1633年),吳道行任岳麓書院山長,長達10年。
  吳道行首編《崇禎岳麓志》,致力于殷勤講貫朱(熹)張(栻)之學,力糾王學空疏之弊,使明末長沙岳麓書院與無錫東林書院 成遙相呼應之勢?!渡苹h志》載,吳道行“留心經史,百家諸子,兵餉軍政之屬,部決利弊,悉見施行”,延傳“道南正脈”。崇禎十四年(1641年),高世泰任湖廣按察使司僉事、提督學政,次年來岳麓講學,并協(xié)助修葺書院。吳道行與高世泰成為至交好友,兩人共同為恢復理學正宗,培養(yǎng)出了一代思想巨擘王夫之。
  崇禎十七年(1644年)三月,明朝覆亡。已是84歲的吳道行“郁郁不自得,一日趨吉藩故邸,望闕痛哭展拜,輿歸(岳麓)山中”,最后一次經過鐘情一生的岳麓書院時,好像時間倒流,吳道行看見了年輕的自己正與諸生一起,在學館內同聲歌詠張元忭之詩:“勿欺請繹宣尼訓,留取丹心答圣明……”不久,吳道行遁入岳麓山深處,“不食而卒”。

但凡到過岳麓書院的人,不僅會陶醉其園林之美和建筑之妙,還定會被書院聲名遐邇的各式楹聯(lián)所吸引,享用一頓傳統(tǒng)文化的饕餮大餐。岳麓書院博古通今、文采斐然的山長,大多給書院獻上了傳世佳聯(lián)。
  清朝嘉慶十七年(1812年),袁名曜受聘岳麓書院山長。這天,剛剛又經歷了一次大修的書院井然有序、煥然一新。受門子之邀,袁名曜領著諸生聚集在書院大門口,情緒高漲地準備為書院大門撰聯(lián)。一副旨趣深遠、意境上乘的對聯(lián),既能展現(xiàn)書院的風神底蘊,又能督催弟子奮發(fā)好學的精神。
  沉吟一番后,袁名曜引用《左傳》 中“雖楚有材,晉實用之”的典故吟出上聯(lián):“惟楚有材”,然后,他面含鼓勵的笑容望向諸生。正當諸生冥思苦想不得之際,一個名叫張中階的貢生應對道:“于斯為盛!”
  袁名曜大為驚喜。“惟楚有材,于斯為盛?!边@副簡約有力、傲視群倫,集《左傳》《論語》名句而成的傳世名聯(lián)就此撰成。眾人莫不忭躍稱道,一陣陣吟聯(lián)聲、喝彩聲在書院大門的上空響起,天下舍我其誰的豪邁氣概進而生發(fā)。
  歷史總會出現(xiàn)玄妙的時刻,袁名曜和張中階都沒想到,他們一起合撰的這副對聯(lián)不僅天下聞名,成為岳麓書院的門面擔當,竟然還吹響了預言的號角,成為書院人才蔚起的真實寫照。余秋雨《千年庭院》 云:“口氣甚大,但低頭一想,也不能不服氣。你看整整一個清代,那些需要費腦子的事情,不就被這個山間庭院吞吐得差不多了?”
  就在這副對聯(lián)掛出來的幾十年時間內,岳麓書院迎來了人才“井噴式”呈現(xiàn)的驚人局面?!秾庎l(xiāng)縣志》載,袁名曜“足跡遍天下,尤留心輿圖厄塞,河渠險隘,古今沿革?!逼鋵ξ涸淳幾逗鴪D志》、為國人打開了睜眼看世界的第一扇窗影響深遠。
  相對于“惟楚有材,于斯為盛”的簡約,在書院講堂兩壁,有一副長達66個字的對聯(lián)“飛流直下”,氣勢磅礴:“是非審之于己,毀譽聽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數(shù),陟岳麓峰頭,朗月清風,太極悠然可會;君親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賢道何以傳,登赫曦臺上,衡云湘水,斯文定有攸歸。”
  乍一看此聯(lián),便有一種心頭被擊中的感覺。細讀之只覺內涵豐富、境界闊大、韻味悠長,心靈深處也隨之變得豁亮舒朗起來。通過讀聯(lián),就會明白,人在壯闊山水面前,往往在瞬間覺得自身渺小,不自覺地將榮辱得失置之度外,擁有更開闊的胸襟和視野。遙想那時岳麓書院諸生,想必也會在繁重的課業(yè)和考試之余,三兩結伴登上岳麓山峰和赫曦臺,沐浴清風明月,俯瞰衡云湘水,隔江觀望對岸紅塵里的長沙,領悟天地萬物的道理,思索“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之要義。
  這副長聯(lián)是由乾隆十九年(1754年)擔當岳麓書院山長的曠敏本撰寫,也是岳麓書院史上字數(shù)最多的一副對聯(lián)。歲月流淌,這副對聯(lián)至今還在潤澤世人的心靈,猶如曠敏本其人和他吟詠岳麓的詩句“岳麓如今真?zhèn)€到”“瓣香今日有儂來”,清新自然,天雨流芳。
  在岳麓書院講堂一側的墻壁上,嵌有一塊小小的像一個鏡框般的黑色四方勒石。即若很不起眼,但是經過的游人,卻總要駐足湊近凝視良久。
  乾隆十三年(1748年),岳麓書院破敗不堪,長滿荒草。時任長沙知府昌南村憂戚難安,“吾守此郡而不能復岳麓書院,吾不能見先人矣!”昌南村把自己的薪俸捐出來,請“文章品行,望重鄉(xiāng)國”的王文清出任岳麓書院山長?!对缆磿簩W規(guī)》是由王文清手定,他曾兩度擔任岳麓書院山長,門下士有成就者達四百余人,全因岳麓書院“蛟騰云雨施”。
  《岳麓書院學規(guī)》共有18條,每條6個字:“時常省問父母;朔望恭謁圣賢;氣習各矯偏處;舉止整齊嚴肅;服食宜從儉素;外事毫不可干;行坐必依齒序;痛戒訐短毀長;損友必須拒絕;不可閑談廢時;日講經書三起;日看綱目數(shù)項;通曉時務物理;參讀古文詩賦;讀書必須過筆;會課按刻早完;夜讀仍戒晏起;疑誤定要力爭?!?br>  王文清主持的岳麓書院講學活動很靈活,“講于堂、習于齋”,學生主要是以自主學習、研修為主。山長們一直提倡質疑問難,以此激發(fā)學生辯難求真的主動學習精神和獨立思考的能力。在《岳麓書院學規(guī)》之前,康熙五十六年(1717),山長李文炤曾以岳麓書院第一份學規(guī)《朱子書院教條》為基礎,續(xù)訂了學規(guī),里面專門講到讀圣賢之言,“宜端坐辯難,有不明之處,反復推詳?;颍ɡ钗模菟粫哉?,即煩札記,以待四方高明者共相質證,不可蓄疑于胸中也?!?br>  同在康熙年間擔任過岳麓書院山長的程佑祉治學更是愛追究根源,他讀春秋書時發(fā)現(xiàn)有一處疑問,竟然帶著干糧奔走在吳越間,與諸老相互質證。極重視實事求是功夫的張栻曾說過,天下的禍事,莫大于似是而非,似是而非,有時就是霄壤之別,為學之事,岳麓書院的山長和學子豈能含糊閃避?

清朝乾隆、嘉慶年間是岳麓書院的鼎盛時期,不足60年內兩次獲得皇帝賜頒 “學達性天”“道南正脈”匾額。名氣愈大,對就任的山長要求就愈高,乾隆元年(1736年)“上諭”昭示,要禮聘經明行修、品行方正、素為士林推重者為山長。因老成宿望、學行兼優(yōu),羅典在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始聘為山長。
  “借山光以悅人性,假湖水以凈心情。”講學之余,羅典經常拿出自己的俸祿,帶著諸生在書院因地制宜地栽花種竹,鑿池養(yǎng)魚,把瓦礫凌亂、草木穢雜的數(shù)十畝荒地改建成柳塘煙曉、桃塢烘霞、花墩坐月、風荷晚香等“八景”,讓岳麓書院建筑群與周遭環(huán)境實現(xiàn)了“天人合一”。同時,羅典還樂此不疲地把曲曲折折的廊道修到花叢中,以便觀賞春花秋月、夏荷冬雪。
  做羅典的學生無疑是件令人羨慕不已的事,他們時不時能走出封閉枯燥的書齋,到優(yōu)美清新的大自然去上一堂移動的“文藝課”。山長帶他們看山花,聽山歌,徜徉亭臺池塢之間,于大自然游息中體察萬物、活躍思維,進而培養(yǎng)德行見識、陶冶氣質性靈。
  羅典講學手舞足蹈,極具個性。因此遭到了個別湖南巡撫的攻擊,上奏朝廷污稱羅典為人狂傲,不堪師表,哪知嘉慶皇帝批駁:“羅典文藝優(yōu)長,非爾所及,手舞足蹈,正是其讀書有得,寧可議耶!”連嘉慶皇帝都嘉許羅典,那些上奏的巡撫也只能對羅典“以賓禮禮之”。
  “地接衡湘,大澤深山龍虎氣。學宗鄒魯,禮門義路圣賢心。”羅典掌教岳麓書院27年,長沙人才輩出,肄業(yè)人數(shù)3倍于朝廷規(guī)定的學子數(shù)目。那時,湖南擁有200多所書院,唯羅典弟子科舉就占了舉人一半,其間還出了個狀元彭浚。
  無巧不成書,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繼任岳麓書院山長的歐陽厚均也像老師羅典那樣,在山長這個位置上深耕27年之久。
  一切那么相似,一切又變得不一樣了。曾經那個在岳麓書院寒窗苦讀、一心熱衷于舉業(yè)出仕的菁菁學子,半生歸來時,卻已是嘗盡塵事冷熱,對功名富貴心如止水了,或許這就是命運中的冥冥安排……追念昔游,惓懷往事,回到闊別30多年的書院,歐陽厚均的胸中自然滋生出難以言喻的情感。
  歐陽厚均對岳麓書院的一切都特別關注,查看齋舍,訓迪學子,無比恪盡職守。自己已絕意仕途,他也不想把學生束縛于科舉功名內。他撰寫勵志詩九首,敦品勵行和指導為學的態(tài)度及方法:“小陰分陰,古人所惜”“一技之妙,及凝于神”“為山九仞,毋息爾肩”。
  在岳麓書院歷任山長看來,書院與官學并非對立,而是“和而不同”。于科舉取士的大環(huán)境下,岳麓書院不可能獨立到科舉制度之外。岳麓書院在堅守自身特色的基礎上去適應科舉,并通過自身的努力糾正培養(yǎng)科舉人才過程中出現(xiàn)的偏差。生徒不但要會科舉,還要對文化、對社會有擔當,既要掌握儒家經典,做一個“致君澤民”的經世之才,也要學習具有應對社會生活的基本能力,“出為良臣,處為良士”。
  傳統(tǒng)教育中多是訓斥方式,不太注意學生的自尊心。歐陽厚均則勇于破除以往框框式的教書模式,善于運用今天稱之“正面教育”的方法。他主張對學生要嚴,但要嚴得恰當,特別要“于培養(yǎng)之中寓鼓勵”,以調動學生的積極性,增強學生的自信心。每當他發(fā)現(xiàn)學生有”日新月異”的好文章,便擊節(jié)欣賞,并于當世文人學士質證研討,對“中材”者,則予以督促鼓勵,故而,岳麓書院“負笈從游者,濟濟稱盛”。
  湘水日夜奔流,麓山靜默如初。在歐陽厚均盤桓岳麓書院的27年里,不知迎來送往了多少撥負笈學子。在其教誨下,僅道光五年(1825年)就有28人金榜題名,其中,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郭嵩燾、李元度等,幾乎半部中國近代史都是歐陽厚均山長的學生所書。
  晚清時期,岳麓書院似乎失去了活力,昔日之盛無存。光緒二十年(1894年),“姿如柳弱秋先覺,心似葵傾日愈高”的王先謙接任岳麓書院山長。彼時,長沙維新思潮興起,為了順應時代變革的潮流,王先謙請來梁啟超講學,為了讓學生“開廣見聞,啟發(fā)意志”,識時務,開風氣,特意將《時務報》定為書院必讀教材。
  同時,王先謙頒發(fā)《月課改章手諭》和《新定譯學會課程》,引入了分科分班、百分制、按鐘點上下課、交費上學、畢業(yè)文憑等一些西方教育的概念與辦法。一番折騰后,書院課程分經、史、掌故、算、譯五門,經、史、掌故由山長親自督課,算學別立齋長,譯學另延教習,從此,岳麓書院改變了經史一統(tǒng)天下的格局,第一次出現(xiàn)了“西學式”。
  這貌似可以讓岳麓書院迎來新的轉機,然而,王先謙圍繞科舉興學的一切努力莫不被新式思想沖擊得粉碎。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岳麓書院廢為湖南高等學堂。山中歲月長,林深不知去。那天,夕陽余暉,如詩如畫,岳麓山上的層林被映照得如火焰般殷紅,王先謙孤立在岳麓書院前,深情地回望了一眼曾經出沒近10年的書院大門,倔強地將頭上的辮子向后一甩,步履蹣跚地沒入市井之中……
  至此,叫了近千年的岳麓書院山長已成歷史。

摘自《長沙晚報》  

責編:羅嘉凌

一審:黃帝子

二審:蘇露鋒

三審:黃柏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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