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養(yǎng)活一團春意思”

丁輝   《書屋》   2024-11-15 17:03:47

文/丁輝

如果說明代海瑞是一個理想主義者,那么,清朝曾國藩則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或者說務(wù)實主義)者。有一件事,頗能說明曾國藩與海瑞行事風(fēng)格之迥異。

清同治三年(1864),湘軍從太平軍手里收復(fù)南京。原先因為洪秀全“禁妓”而逃到上海租界的秦淮河妓女紛紛跑回。一時間,秦淮河大有恢復(fù)往昔槳聲燈影之盛的苗頭。這可急壞了江寧知府涂宗瀛。涂進謁兩江總督曾國藩,力請出示(出告示)禁止,謂不爾,恐將滋事。據(jù)曾的幕僚歐陽伯元回憶:

文正笑曰:“待我領(lǐng)略其趣味,然后禁止未晚也。”一夕公微服,邀鐘山書院山長李小湖至,同泛小舟入秦淮,見畫舫蔽河,笙歌盈耳,紅樓走馬,翠黛斂蛾,簾卷珍珠,梁飾玳瑁,文正顧而樂甚,游至達旦,飲于河干。天明入署,傳涂至曰:“君言開放秦淮恐滋事端,我昨夕同李小翁游至通宵,但聞歌舞之聲,初無滋擾之事,且養(yǎng)活細民不少,似可無容禁止矣?!?/span>

黃濬《花隨人圣庵摭憶》有“為政在養(yǎng)活細民”一條,謂曾文正公開放秦淮燈船一事,與漢初曹參“不擾獄市”同具“開國規(guī)?!薄Iw“開國”之為政,貴在能“嚴于律大官而寬于恤小民”。同治三年的南京兵燹之余,正百業(yè)凋零、百廢待舉,非“開國”而何?

煙柳一行誠是藏污納垢,然非獨攸關(guān)市面繁榮,許多與之相聯(lián)的配套行業(yè),販夫走卒,引車賣漿,端賴以生存,正不必察察為明也。人都說曾國藩此舉有超前的“市場意識”,我卻愿意相信,只是文正公稟性純良又頭腦精明罷了,一念之仁,自己道德品節(jié)哪怕做出點犧牲,細民就有了飯吃,有了出路。講道德、講品節(jié)講到天上去,也不能當(dāng)飯吃啊。

然而曾國藩此舉,海瑞必不以為然。善惡不兩立,正邪不兩立,天下之事,非善即惡,非正即邪,安有向邪惡妥協(xié)、低頭的道理?

曾國藩當(dāng)然也是清官,如果把身份、級別等因素考慮在內(nèi)的話,曾國藩之“清”,比之海瑞,不遑稍讓。曾國藩的最后十二年一直是做總督,十年的兩江總督,兩年的直隸總督,最后“卒于官”,死在兩江總督任上。歷史學(xué)者張宏杰先生根據(jù)清朝總督的合法收入(合正俸、養(yǎng)廉銀、各種為朝廷默認的“陋規(guī)”在內(nèi))估算,曾國藩死時最低限度也可留下一百八十萬兩銀子。而事實上,曾國藩死時所有的資產(chǎn)合一萬八千兩白銀,而且這一萬八千兩辦喪事全部花掉了。曾氏死后五年,其子曾紀(jì)鴻即因為家人病重,無錢醫(yī)治,不得不多方舉債,可為明證。一向?qū)υ鴩灰詾槿坏淖笞谔脑诼犝f了此事后,也在寫給其子的信中實話實說:“以中興元老之子,而不免于饑困,可以見文正之清節(jié),足為后世法矣?!?/span>

但與海瑞護惜,甚至有意識地經(jīng)營“清廉”的名聲不同,曾國藩有“清廉”之實而不愿擔(dān)“清廉”之名,甚至對“清廉”之名避之唯恐不及。

咸豐十一年(1861),曾國藩把家眷接至兩江總督的治所安慶,在安慶的廬州知府唐景皋送來大批居家日用之物,曾國藩只收下其中的七領(lǐng)草席,其他東西一概推卻。這年的十月,是曾國藩五十大壽,湘軍名將鮑超親赴安慶,給曾國藩賀壽。鮑超為曾國藩帶來十六大包禮物。曾國藩只從中挑了一頂繡花小帽收下,其余全部璧還。

若以海瑞“一絲不茍”“一塵不染”的標(biāo)準(zhǔn),一介之“貪”也是貪,一毫之“取”也是取,怎么能因區(qū)區(qū)七領(lǐng)草席毀了一生清譽?我卻覺得,這頂繡花小帽和七領(lǐng)草席,特具人性的溫度。

同治七年(1868),曾國藩由兩江總督調(diào)任直隸總督,兩江任上緝私經(jīng)費尚余一萬兩白銀。這筆錢循例是屬總督個人支配的“小金庫”,曾國藩完全有理由帶走這筆錢。但曾國藩就這筆錢致信長子曾紀(jì)澤,告誡家人于此筆錢“不可妄取絲毫”,他的處理方法是兩個字“散去”,并再三叮囑曾紀(jì)澤不可張揚此事(“不可使一人知”),不可視此事為做慈善(“不可捐為善舉”),他說:“余生平以享大名為憂,若清廉之名尤恐折福也。”

與海瑞責(zé)己苛,亦以苛責(zé)人不同,曾國藩是以苛責(zé)己,而能夠以“恕道”待人。

統(tǒng)領(lǐng)湘軍時期,曾國藩是有名的“不要錢”的大帥,但卻在軍中實行厚餉高薪的政策。曾國藩自己始終清貧自守,但其屬下單以高薪致富者卻不知凡幾。曾國藩甚至對兵士在新攻下一城后的“劫掠”,只要不是太無底線,亦一只眼開一只眼閉。曾氏一生“逃名”“逃利”,卻又能對人性中固有的名利之念存體貼與寬諒之心,并進而意識到,只有誘之以“名”,籠之以“利”,方能將人才“籠”至麾下,成就自己的廓清天下之志。

道德修為只能是自己的事。曾國藩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陶冶熔鑄出的儒士典范,其難能可貴之處在于把傳統(tǒng)儒家所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處世待人原則更向前推進一步:己所欲,亦不可強施于人。逼人為惡,是混賬王八蛋的事;逼人為善,也并不天然就是正當(dāng)?shù)摹?/span>

曾國藩的為人、為政風(fēng)格,自然有明哲保身、全身遠害的考量。有清一代對漢臣之猜防一以始終,何況曾國藩這樣的立下蓋世功勛又手握重兵的一方大員。曾氏一生臨深履薄,畏禍之心,未嘗稍懈。寧示人以不清不濁、亦清亦濁、和光同塵,而不敢特立獨行以啟朝廷之疑竇,亦勢使然。

但這肯定不是最重要的。最主要的因素是曾國藩意識到,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一味處世方剛,高己卑人,自以為居心正大,人濁我清,勢必以凜凜之威,使自己成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最后只能恨恨而死,所夢想之千秋大業(yè)也必?zé)熛粕ⅰ?/span>

曾國藩有一副著名的對聯(lián):“養(yǎng)活一團春意思,撐起兩根窮骨頭?!蔽矣X得用這副對聯(lián)概括曾氏一生的人格、抱負與功業(yè)真是再合適不過了。下聯(lián)“撐起兩根窮骨頭”說的是“責(zé)己”,上聯(lián)“養(yǎng)活一團春意思”說的是“待人”。責(zé)己則以“忠”,以“敬”;待人則以“恕”,以“寬”。下聯(lián)說的是“內(nèi)圣”,自期以“圣”,以“賢”,清貧自守,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雖窮至兩根賤骨頭,以癡,以呆,硬撐,死扛,不忘初志,不移本心。上聯(lián)說的是“外王”,干大事,成大事,則不可過于愛惜羽毛,于瑣細之事,不妨模棱依違。有良好的初衷,還需有溫度,有手段,必要時以退為進,虛與委蛇,在所不惜,為人、為政皆當(dāng)“如春風(fēng)和氣,披拂萬物”,然后可以調(diào)動各方資源與人脈為我所用,終成不世之功。

最后想說的是,將海瑞和曾國藩并論,不是要在他們中分出高下優(yōu)劣。歷史人物之立身行事,若聯(lián)系具體歷史情境,皆有他們的“不得已”。且以長遠的歷史眼光來看,海瑞死后五十七年,明朝覆滅;曾國藩死后三十九年,清朝壽終。所謂“失敗者”海瑞和“成功者”曾國藩,都未能挽救他們念茲在茲的王朝社稷的命運。若非從根本的制度變革入手,海瑞固是只能折戟沉沙,任出多少個曾國藩,終亦于事無補。

責(zé)編:羅嘉凌

一審:黃帝子

二審:蘇露鋒

三審:黃柏禹

來源:《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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