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2025-01-21 08:11:48
文|廖靜仁
過春節(jié)了。
村子里爆竹聲聲,響銃喧天,像是有意在宣告:我們井灣里吃團年飯了。
那是怎樣的一種氣氛哦。
一瓷碗一瓷碗地盛酒,一土缽一土缽地裝菜,每個人都醉成了紅臉關公,老窖酒又碰撞開香醇的興奮……
每年春節(jié),我自然是回到了老家井灣里的,回到了這彩陶般古樸的鄉(xiāng)俗中……吃完團年飯,便是關著門守歲。我們兄弟、妯娌,圍火塘而坐,一邊剝著瓜子、花生,一邊乘酒興漫無邊際地閑談。不知是誰,忽然發(fā)出感嘆:要是祖母健在多好噢!
祖母苦熬了一輩子,最苦的,怕是在3年困難時期罷。
那時,我們兄弟3人都還很不懂得世事。哥7歲,我5歲,弟弟還是蹣跚著學步的幼兒。偏偏在那樣的年月,母親又抱病離開了人世。父親在外工作,一個月薪水僅能夠換回幾個雞蛋。全家人的生活,無疑就依靠佝僂著身子的祖母來支撐了。
祖母總是想著法子為我們弄吃的。她特會弄一種叫“神仙豆腐”的東西。
我想,那許是屬于薔薇科吧:其莖稈和苧麻的形狀差不多,只是葉子要比苧麻葉青嫩,圓圓的,牛蹄一般大小。滿山滿嶺,到處都有。那種有著超凡脫俗美稱的“神仙豆腐”,就是用這種青嫩的葉子磨成汁液所制成。
祖母是舊社會過來的人。一雙小腳,上山下地極是不便,采摘“神仙豆腐”葉子,自然是不能勝任的。我們兄弟3人呢,雖然動口不會比人家差,但輪到要動起手來,卻是無能為力了。我們家能有“神仙豆腐”飽口腹,那又大多靠的是人家給我們送來的葉子。
推磨。通訊員 攝
祖母常說,富貴人家是磨制不出“神仙豆腐”來的。有一個傳說,說是這“神仙豆腐”,本來只有神仙才能磨制,神仙不忍心見凡夫俗子們挨饑餓,故變成一位老嫗,把磨制“神仙豆腐”的秘方傳給了人間。祖母對此種說法堅信不疑,每每在磨制“神仙豆腐”的時候,都在口中喃喃地念著這些怎樣感激觀音菩薩的語訣,那神情,虔誠得委實感人。
后來,我也學會磨制“神仙豆腐”了,把那秘方傳給我的,不是神仙,而是我的祖母。
我們家的堂屋中間,有一盤大石磨。在那種年月,石磨便有用場可派了。左鄰右舍,都看中了我們家那盤石磨。那時,井灣里雖然貧窮,而人情,卻是很富有的?,F(xiàn)在想來,愈發(fā)覺得可貴。我還記得很清楚:每每有鄰舍借著我們家的石磨,磨完粉子后,都總是極為豪爽地要分幾捧粉子給我們。這是因為我們家實在太困難了,人家完全是一片誠意,任祖母怎樣推卻,也毫無用處。
其實,有些事情,說出來還很難為情呢。有時,倘是我們餓得慌了,而家中又實在沒什么東西拿出來充饑,祖母就拿了那把掃石磨的小小掃帚,顫顫地將人家磨過粉子的石磨重新清掃一次,一邊清掃著石磨,還一邊搖頭嘆息,心里頭,一定是很難過吧。而我們兄弟呢,卻興奮得手舞足蹈,相爭著把祖母清掃下來的一酒盅或半酒盅粉子,兌了開水啵啵啵猛喝著撐肚皮。
此后,凡有鄰舍來借我們家的石磨,我們兄弟就總是會眼勾勾地望著人家,也望著人家磨完粉子后,莫要把石磨清掃得太干凈了。大概孩子的內心是最容易被看透的吧,來磨粉子的鄰舍們,當真只是草草地把石磨清掃了幾下就完事,還裝作很匆忙:“呃喲,這些天,家里的事情全擠成了堆喲!”邊說,邊豪爽地為我們家分了幾捧粉子,便匆匆地回家“忙”他們那“擠成堆的事”去了。
不期,卻惹怒了祖母,她氣得佝僂的身子直打戰(zhàn),奪過我們正爭搶著的小掃帚,“嘭嘭嘭”就在我們屁股上亂打起來……我們都嚇得蒙了,呆呆地立在那里,也不吭也不躲。祖母疼孫兒,是整個井灣里都公認的,從來就連重話也沒有對我們講過……這回為什么發(fā)這么大的火氣呢?
祖母的手軟了下來。不知在什么時候,她已經把掃帚扔掉了,正跪著用一雙酸棗樹般多皺的手撫摸著我們青腫的屁股。一雙眼睛,老淚縱橫:“你們……太不懂事……”
時間亦如石磨,一個圈,又一個圈……轉走了許多歲月。我們兄弟,都已經成人了。并且,通過自己的努力和社會的培養(yǎng),成了才。哥哥入了黨,擔任著井灣里的支書;弟弟也成了這遠近聞名的果農能手;我因為喜歡寫寫東西,常有文章在報刊上發(fā)表。我們都已經成為“富貴人”。照祖母的說法:我們是再也磨制不出“神仙豆腐”來了……然而,那個吃“神仙豆腐”以及爭搶著清掃石磨上的粉子充饑的年代,卻永遠烙在了我們記憶的深處。
窗外,大雪紛飛,田野山地,像已鋪蓋了厚厚的一床雪被。怕是為了迎接這新的豐年的到來吧,“噼噼啪啪,噼噼啪啪……”爆竹、響銃,在井灣里響得愈發(fā)地熱烈了!
責編:蔡矜宜
一審:周月桂
二審:曹輝
三審:楊又華
來源: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我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