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義生：雁橫長空憶故園

  湖南文聯(lián)   2025-02-06 11:4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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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橫長空憶故園

文｜夏義生

衡陽是大雁的故鄉(xiāng)，宋代范仲淹稱大雁為衡陽雁；衡陽是我的家鄉(xiāng)，我是衡陽人。
從鄉(xiāng)下進城來已經(jīng)40年了。那年父親調(diào)到衡陽市工作，在一棟筒子樓里分到了房子，我們就在城里安了家。這棟筒子樓位于先鋒路與和平路交叉口，是一幢4層樓的宿舍，廚房和衛(wèi)生間是后來改造時修建的，與走廊相連。房子雖不是太好用，但畢竟在城里有了一個家，且地理位置得天獨厚。這里離解放路百貨大樓和中山南路都在百米之內(nèi)，到雁峰公園、岳屏公園不到五百米，是衡陽市極熱鬧的地方；家里來客了，喜歡逛街的就去百貨大樓、中山路，喜歡逛公園的就去岳屏公園、雁峰公園，客人樂不思歸，總要在家里多住兩天。家里兄弟姊妹6人，雖然大姐、二姐已經(jīng)成家，但僅僅靠爸爸的工資過日子還是有點緊張；好在媽媽特別勤勞節(jié)儉，為了操持這個家她精打細算，買點葷菜只舍得買雄魚切掉頭后的魚尾巴，也許因為這個緣故，我至今仍然喜歡吃魚尾巴；她只有在急用的時候才燒煤氣，平時燒藕煤，我和弟弟在院子里還做過藕煤，既幫助爸媽做了家務(wù)，又鍛煉了身體。媽媽一天除照顧好一家人的吃喝漿洗，還要去做零工，掙錢補貼家用。家里盡管不怎么寬裕，但總是充滿讀書聲和笑聲。
從先鋒路的筒子樓搬到環(huán)城北路的套房，這是家里自土改分到田地后的又一件大喜事，一家老小歡天喜地，不亞于歸來的大雁慶幸自己在東洲島上找到了溫馨的棲息地。弟弟妹妹有了自己的房間，我在單位分了一個單間，姐姐們回家也能住得下了，從此，兄弟姊妹每年都在爸媽家里過春節(jié)，就像鴻雁依戀著溫暖的回雁峰，年年如期而歸。那時，衡陽市熱鬧的地方多了起來，采買年貨除了去百貨大樓和中山路的商鋪，還可以去新興旺起來的像香江百貨之類的超市；大型超市如有頭雁的魅力將人們從四面八方召喚到身邊，前來購物的人摩肩接踵推著購物車在貨架之間擠來擠去。一向節(jié)儉的媽媽采買年貨特別積極，生怕客人來了沒有食物好好招待，買來的干貨、炒貨、葷菜、蔬菜、作料、飲料琳瑯滿目，家里猶如一家小型超市。我清晰地記得那是春節(jié)前的一個陰雨天，媽媽要我陪她去易賴街菜市場買魚。我說，去超市買吧，超市會幫忙把魚剖好，您就少辛苦點。媽媽不緊不慢地回應(yīng)道，菜市場的魚是剛從塘里撈出來的，經(jīng)得起養(yǎng)，大年三十要吃團年魚，春節(jié)里來客要有魚招待，元宵節(jié)要有魚丸子，新鮮的總比剖好腌起來的好吃。媽媽在鄉(xiāng)下時要做地里的農(nóng)活——那種男勞動力干的重體力活，廚房里的細活干得少些；搬家到衡陽市后，媽媽把全部心思放在廚房里，就像她當年起早貪黑戀在地里一樣。她做魚丸子很講究、耐得煩，魚要選塘里吃青草長大的草魚，肉要選土豬身上的五花肉，她將草魚剔刺去鱗后的魚塊和五花肉分開剁成肉泥，再加入淀粉、蛋清、鹽及蔥姜等作料做成丸子后蒸熟，吃的時候隨時拿出來加熱即可；媽媽做的魚丸子滑嫩爽口、鮮甜不膩，用肉湯煮出來可以當飯吃。家里過節(jié)也是比拼廚藝的時候，媽媽做的魚丸子、蒸方塊肉叫人百吃不厭，大姐夫、二姐夫、大弟媳婦都有自己的拿手菜，他們像大雁一樣默契配合，一桌火辣鮮香的衡陽菜讓小輩們記住了家鄉(xiāng)雁城的味道；沒有他們高超的廚藝，節(jié)日就少了樂趣、家的味道和親切的回憶。姑姑家住在建湘柴油機廠，伯伯家住在415醫(yī)院，都不算太遠，春節(jié)自然要互相拜年，吃各家拿手的衡陽菜；客人來了，先到廚房里向媽媽道祝福，然后津津有味地享受媽媽的拿手菜。一家人春節(jié)里歡聲笑語、其樂融融，離別時，年幼的外甥總是問什么時候再來，賴在沙發(fā)上喊半天也不肯走。
遠方的客人來雁城，最要緊的是帶他們?nèi)コP三座崇高的山：一是南岳山，一是王船山，一是水口山；去南岳朝文化之圣，去船山草堂朝思想之圣，去水口山工人運動紀念館朝人民之圣；到衡陽一趟，走進這三座巍峨的“山”，知道了我們何所來何所往，人生沒有遺憾。
家人團聚的好去處離不開逛公園。
雁峰公園是衡陽人的家山，自然是要頂禮膜拜的?；匮惴迨悄显赖谝环?，是大雁南歸的棲息地，是道貫古今的王船山先生的誕生地，千百年來它迎接過杜甫、柳宗元、文天祥、徐霞客等文人雅士的探訪，孕育了無數(shù)詩文佳作，形成了多姿多彩的雁峰意象。走讀回雁峰，“舉頭忽見衡陽雁，千聲萬字情何限”的意緒會久久縈繞在你的心頭。站在雁峰寺上仰望云天大雁同心奮飛的“一字陣”、心意相通的“人字陣”，你會幡然頓悟大雁和煙雨山化合而成的回雁峰是多么神奇。這是一座理想之峰，以大雁般的豪情凝聚著“翅在云天終不遠”的高潔；這是一座相思之峰，以大雁般的深情凝望著“云中誰寄錦書來”的親人；這是一座團結(jié)之峰，以大雁般的同心凝結(jié)著“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的誓言；這是一座力量之峰，以大雁般的剛毅凝固成“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氣概。去雁峰公園是家人節(jié)日聚會最開心的事。公園大門前的廣場上矗立著一尊靈動的大雁雕塑，石雕上四只大雁悠閑地盤桓在空中，它們伸著長長的脖子似乎在哨望著這片土地上的和平日子，又好像在辨認往來公園的游客，感嘆這個時代日新月異“歲歲年年人不同”；我們每次去都要在大雁雕塑前打卡照個合影，合影的陣容一年比一年大了，小輩們一個個成家育子合影里總有萌萌的面孔增加。
回雁峰是大雁的家山。大雁像快樂的游牧人，日子常年飄蕩在遠方，只有臨近春節(jié)才拖家?guī)Э诨氐焦枢l(xiāng)。據(jù)說，回鄉(xiāng)的旅途中，大雁休息時特別警覺，會派出一只年輕力壯的雄雁去放哨，遇到危險，哨雁便發(fā)出“嘎嘎”的呼叫聲，群雁迅疾飛離。這“嘎嘎”的叫聲應(yīng)是從它們受到偷獵者的傷害的驚恐聲中傳下來，護衛(wèi)著雁群平平安安歸來。
岳屏公園是衡陽人的靈祠，必然是要虔誠祭拜的?？箲?zhàn)時岳屏山是守衛(wèi)衡陽市區(qū)最近的防守高地之一，離方先覺將軍的指揮所直線距離不到兩公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建為公園。岳屏山下的大灣塘在修建公園時被疏浚成人工湖，名曰云水湖，家里的小輩喜歡在湖中劃船嬉鬧，我喜歡在湖邊碩大的樟樹蔭蔽下的小道散步，與湖邊茶社喝茶的、書畫院里看畫的、湖心亭上唱歌的一眾閑適快樂的人享受著這時代的和平與幸福。沿著公園管理處側(cè)面的臺階往岳屏山上攀登，走過231級臺階便到達山頂。山頂建有紀念塔，紀念塔主體的大理石上刻著“衡陽抗戰(zhàn)紀念城”七個醒目的大字，紀念塔基座八個側(cè)立面的漢白玉上刻有岳屏山激戰(zhàn)、張家山戰(zhàn)斗、民工支前、民眾簞食壺漿等浮雕，紀念塔北面兩側(cè)各有一個記功亭，以褒揚參加衡陽保衛(wèi)戰(zhàn)的先烈們。那段血肉凝結(jié)的歷史離我們并不遙遠。80年前的6月23日，日軍對衡陽市區(qū)展開狂轟濫炸并與衡陽守軍交火，日軍司令橫山勇依仗10余萬日寇狂妄叫囂3天之內(nèi)結(jié)束戰(zhàn)斗；方先覺將軍率第10軍17000余將士在衡陽百姓的協(xié)助下英勇抵抗。日軍的炮彈、炸彈、毒氣彈慘無人道炸遍了市區(qū)的每一間房屋、每一寸街道，戰(zhàn)后的衡陽全城只剩下三棟半房屋屹立在斷壁殘垣中，但守城的軍民面對5倍于己氣焰囂張的強敵并沒有被嚇到，誓與衡陽共存亡的決心和與日寇以死相拼的血性讓日軍3天拿下衡陽的幻想灰飛煙滅，在47天的鏖戰(zhàn)中日軍付出了傷亡48000余人的巨大代價；從此，衡陽雁鳴，東京膽寒。衡陽這座抗戰(zhàn)英雄城是英勇的軍人和不屈的民眾用愛國之軀鑄造的。第10軍預(yù)備第10師30團2營營長徐聲先誓言，“我不是為勛章而戰(zhàn)，我倒是要在此槍林彈雨中，‘衡’量一下日本這個將落的太‘陽’”，7月17日，他壯烈犧牲在岳屏山下，他的妻子在他犧牲后生下遺腹女取名徐湘衡，他高尚的生命和不屈的精神在保衛(wèi)衡陽的戰(zhàn)斗中得到了永生；8月6日凌晨，在第10軍官兵傷亡殆盡彈盡糧絕孤立無援的關(guān)頭，日軍集中火力攻擊演武坪陣地，第10軍190師568團5連連長羅夫帶領(lǐng)幸存的文書、軍醫(yī)、伙夫等20余人與附近的百姓一起決死抵抗，灑盡最后一滴鮮血全部捐軀在蒸水河畔。1944年8月9日，《新華日報》發(fā)表《向衡陽守軍致敬》的社論，“我忠勇的衡陽守軍，在一片瓦礫的市區(qū)中在敵人的四面圍攻下頂了47天”，展示了中華民族抵御外侮的英雄氣概。衡陽人的血脈里流淌著大雁的理想與相思、團結(jié)與力量，是大雁的精靈；衡陽是一座忠誠家國的理想之城，是一座呵護家人的相思之城，是一座堅守家園的團結(jié)之城，是一座守衛(wèi)家山的力量之城。“守衡陽的戰(zhàn)士們是英勇的”，守衡陽的百姓們是頑強的，衡陽保衛(wèi)戰(zhàn)的英勇精神是不朽的。
我無數(shù)次在岳屏公園的林蔭道上漫步，每每念及今天的太平日子和80年前的彈雨紛飛，便會想起在這里擊斃了日軍旅團長志摩源吉，便會懷念在這里以身殉國的徐聲先和他的戰(zhàn)友們……這座城和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像全世界所有愛好和平的善良人一樣，珍惜著充滿書聲和笑聲的天空，珍惜著節(jié)日里與家人打魚丸子、蒸方塊肉，做火辣鮮香的衡陽菜的快樂，珍惜著在公園里劃船、唱歌、散步的平凡日子；但日本軍隊從萬里之外跑到衡陽來殺人放火，用槍炮毒氣來霸占這座城市，這座城和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也會像全世界所有愛好和平的善良人一樣，不惜犧牲單瘦而堅硬的身軀去換來他們應(yīng)該得到的和平日子。
石鼓公園是衡陽人的文星，當然是要欣然朝拜的。石鼓公園因石鼓山上的石鼓書院而名滿海內(nèi)外。石鼓山位于衡陽城北，傍依著深情的湘水、多情的蒸水，對望著豪情的耒水，山青水碧人杰地靈。唐朝元和年間（806—820）衡陽人李寬中在石鼓山上創(chuàng)建書院，人稱李寬中秀才書院；宋至道三年（997）李寬中族人李士真復(fù)修書院，邀集儒士到書院講學傳道；景祐二年（1035）宋仁宗賜匾額“石鼓書院”，從此聲名遠播；后人評列北宋最著名的書院，有“四大書院”“六大書院”“八大書院”之說，石鼓書院皆名列其中。20世紀初，石鼓書院更名為湖南官立南路師范學堂，民國時更名為衡郡女子職業(yè)學校，千年文脈流傳不息。在石鼓書院燦爛炫目的歷史星河中，韓愈登臨石鼓山寫下了《題合江亭寄刺史鄒君》，石鼓山已然成為文人俊士追慕的名山勝景；名山與書院相得益彰，李寬中在石鼓山創(chuàng)建書院后，天下文士紛至沓來；范成大來這里吊古寫下《石鼓山記》，朱熹來這里講學并寫下《石鼓書院記》，文天祥在這里訪舊寫下《合江樓》……“朱陵洞內(nèi)詩千首”應(yīng)是千百年來文人們對石鼓書院的激情膜拜。石鼓書院這條文脈流淌到今天，你可以從衡陽人洛夫的詩歌、瓊瑤的小說和影視作品、唐浩明的歷史小說、劉和平的戲劇影視作品中感悟到，她仍然生機勃勃并必將隨著奔涌不息的湘水走向大江大海。
石鼓書院這條文脈猶如湘江一樣，經(jīng)歷了繁復(fù)的興衰榮枯，仍然日夜不息靜靜地流向遠方，有時歡騰出幾朵浪花。我漫步在石鼓山上，已經(jīng)看不到韓愈休憩過的合江亭，看不到范成大憑吊過的武侯祠，看不到朱熹講過學的講堂……80年前日軍點燃的戰(zhàn)火已經(jīng)全然毀壞了石鼓山上那滿是歷史印痕的亭臺樓閣。
戰(zhàn)爭是文明的劊子手。
好在人們以公園的形式讓這座城的文化生命體延續(xù)了下來，讓承載了一座城市和生活在這里的市民的文化信息傳承了下來。個體生命總有一天會終結(jié)，唯有文化生命體生生不息。
今年，衡陽市要承辦第三屆湖南旅游發(fā)展大會，省作協(xié)、中南出版?zhèn)髅郊瘓F和衡陽市委宣傳部聯(lián)合舉辦“壽比南山雁鳴衡陽”全國名作家采風活動，為旅發(fā)大會添一抹文藝色彩，丘陵、新文、群洲、運仕、建華和我等同鄉(xiāng)文友為來自全國各地的作家、詩人、評論家當向?qū)В咴L了石鼓書院、回雁峰、建湘工業(yè)藝術(shù)園，快覽了南岳，亭亭玉立在祝融峰下，被湘水、蒸水、耒水綢帶般環(huán)繞的衡陽市，經(jīng)過近兩年來的精心裝扮，厚重歷史的古色、革命源頭的紅色、大雁眷戀的綠色所匯聚的五彩光束，閃耀了這座英雄的城市，也激發(fā)了作家、詩人、評論家的創(chuàng)作熱情，大家盡興而歸。活動結(jié)束后，我請健在的姑姑、伯媽和母親三位長輩小聚，聽說建湘廠區(qū)游人如織，在這里工作了一輩子的姑姑又是高興又是傷感，她說，我建湘生產(chǎn)的柴油機當年在全國、在全世界都是別人搶著要，唉，就是沒有與時俱進跟上時代；今天成為工業(yè)展覽館，也好，讓大家知道我們那個時代衡陽的工業(yè)還得到過毛主席的表揚。伯媽擔心姑姑想起建湘那么大一個廠、那么多朝夕相處的同事說散就散了過于傷感，便岔開話題，說女兒要接她去深圳過年，年后就回來；媽媽接著回應(yīng)，我哪里都不去了，吃慣了衡陽菜，過慣了衡陽的日子，千好萬好離不了家鄉(xiāng)好。
家鄉(xiāng)的風物總是最美的。范仲淹是這樣寫的，“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可見塞外縱有萬千風景也擋不住多情的衡陽雁歸鄉(xiāng)的決意；千百年來鴻雁從未間斷回鄉(xiāng)過年，它深深地眷念著自己的故鄉(xiāng)。（原載于《芙蓉》2024年增刊）

責編：周聽聽

一審：周聽聽

二審：張馬良

三審：熊佳斌

來源：湖南文聯(l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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